(一)
夜幕已盖住半边天空,夏日的夕阳似乎对自己的岗位恋恋不舍,总是一点一点的慢慢落下,就像在离开之前不断确认着今天的工作是否都已经完成了一样。
桑葚一脸疲惫地捶了捶后腰,门前的杂草此时已经被清理完,堆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待烈日将它们晒干,便可以当引火物来用了。
在乡村的生活就是如此:物尽其用,绝不浪费。
迎面吹来的山风此时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慰藉,就像是母亲的手一样抚摸着他——凉爽中还带着几分温柔的热意。
银杏抱着膝盖,低头看着门边那群正在搬家的蚂蚁发呆,直到桑葚的声音响起,她才再次抬起头来。
“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该去舅舅家吃晚饭了,下午的时候舅妈还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一定要去呢。”
银杏微微侧过头,任由风儿拂起鬓角的发丝,身子跟着田间青绿的稻谷一块儿轻轻摇晃。
“……呃,不想去?”
“……嗯。”
“不去不太好吧,毕竟舅舅一家对我们都挺好的……而且今天的晚餐肯定很丰盛啊。”
“反正也尝不出味道。”
“呃……哪怕只是吃些饭也是好的?不管怎么样……总比泡面有营养吧。”
“……”银杏抱着膝盖,将小脸紧贴在大腿上,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沉默了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去吧。”
“那个,要是你觉得实在难受的话,先回来也没关系,我会替你解释的,到时候……给你打包一点?但……但总之我觉得还是一起去一趟舅舅那比较好。”
银杏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回答了,只是扒着门框一点点站起身,平静地看向门口的桑葚,似乎已经做了出发的准备。
“啊,等一下,我先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很快的,五分钟!毕竟刚才拔了草,浑身都是草籽,脏兮兮的……”
……
(二)
出门的时候,夕阳仍旧固执地挂在地平线处不愿彻底落下,和远处已经升起的月亮交相辉映。
水泥路上,二人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大抵是累了,桑葚也没有多少话说,只是普通的往前走着,带着几分怀念的环顾四周。
而银杏则是只看着前面的路,对于偶尔望向她的好奇目光视而不见。
“你知道表姐以后怎么样了吗?”
“……”
“呃,不知道该说哪方面的话……要不就说说看事业什么的?比如她真的能开起一个家庭作坊然后靠这个做生意赚钱吗?”
“……不能。”
“果然不能啊,我就说不靠谱嘛……那,感情呢?我的未来姐夫长什么样?对她好不好?”
“……不好。”
“啊,难道是,打她什么的?”
“……不知道。”银杏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没有。”
“那是怎么样啊?”
“问题太多了。”
“啊,抱歉……走累了吗?”
“不要道歉。”
“抱歉……”
“……”
“咳,那,之后他们离婚了吗?还是说只是吵吵闹闹但依旧在一起?”
“离婚。”走过村道的拐角,表姐家就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银杏和桑葚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她没有要自己的女儿。”
“啊……有点……意外——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吗?”
“她只是觉得女儿和前夫过会生活得更好。”
“……有一种,好卑微的感觉。”
“卑微得像一个男人。”
“或许我们也可以改变这样的未来,让她不和那个原定的丈夫在一起,说不定能遇到一个真正相爱的人啊。”
银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解释起来实在太累,所以终究什么也没说。
而二人这会儿,也终于走到了舅舅家门前。
——即使走得再慢,这么点路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这里是舅舅的新家,这几年新造的,看着比老房子要气派许多,但还是没法细看,充满了乡村那种半洋不土的风格。
正对着路边的大门收拾得很干净,墙壁上贴着蓝白色的条纹砖,窗户却用了像教堂一样的彩色玻璃。
桑葚还没来得及走上去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表姐的抱怨声。
“……烦死了啊!”
紧接着,房门就被用力推开,差点撞到桑葚的鼻尖。
看到站在门外一脸尴尬的桑葚,表姐桑柔那不耐烦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嗯?小家伙你来了?”
“啊,表姐,我来吃饭了,你怎么了?”
“我妈非要我去镇上买些糕点回来,我说她不早说,这种时候就算去镇上也买不到什么糕点了啊!”
“……呃,是因为我来了所以要去买吗?要不就算了?只要有饭吃就行了其实……”
“算了算了,反正菜才刚开始做,我现在去镇上还来得及。”桑柔弹了下桑葚的额头,“摩托车还是很快的。”
“啊,慢点啊,别出事了。”
“说点好的行不?”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忽然看见一直躲在桑葚身后的银杏,顿时惊喜地窜了上去,“哇,这就是你那个远房表妹吗?应该和我也有点血缘关系的吧?我喊表妹应该没问题吧?这长得也太可爱了!”
感觉到对方身上带着机油的汗味进入自己鼻腔里,银杏的眉头顿时微微蹙起。
这具身体的嗅觉可比男性时候的她要敏感许多了。
“咦,小妹妹别躲着我嘛,真是的,让我摸摸!”
“……柔姐,你就别欺负她了。”桑葚干咳了一声,“她有点就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肯定是你小子太闷了,多说点开心的话不就心情好了?”
“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柔柔!!还不赶紧去买!”
“知道了!”表姐刚才活泼的语气顿时又变得不耐烦起来,“真是的……就知道催……”
“路上小心啊。”
“你们先进去吧,我去去就回!”
“还站在门口干嘛!”
“表弟他们来了啦!”
“来了?有忠!”
“来来来。”迎接他们的是舅舅,他一脸热情地从房间里出来,“直接进来就好了,乡下农村,不用脱鞋的哈!随便坐随便坐!沙发有点硬,可以坐藤椅,那个软点!”
舅舅家的沙发是看起来十分老土的红漆木,上面没有任何软垫,唯一的优点大概也就是夏天的时候坐着会凉快一些吧……
“饮料要喝什么?可乐还是橙汁啊?哦,酸梅汤也有,你舅妈今天早上煮的,放在冰箱现在应该都凉了,饭菜还没好哈,桌上有点饼干,可以吃了先垫垫肚子!”
“舅舅,你别那么客气啊,搞得我怪不习惯的……”
“都多少年没见面了,我欢迎的当然得热烈一点啊,本来昨天就该让你来吃饭的,实在是昨天有事……”
“没事没事,今天也一样嘛。”
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银杏身上:“这位就是你的远房表妹了吧?叫……叫那个什么来着?”
“银杏。”桑葚装模作样的介绍了一下,“银杏,这是舅舅。”
银杏没回答,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然后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干净点的藤椅坐了下来。
“咳,她不太爱说话。”
“正常正常,城里孩子都比较怕生一点。”舅舅连忙摆了摆手,“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吧?”
“稍微有点不大习惯,咳……”
“你和你妹妹睡一张床吗?”
“没啊。”
“那你是睡地板的?”帮忙打扫过房间卫生的舅舅知道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是啊。”
“我家有个折叠床,虽然小了点,但总比睡地上舒服,等下你拿去好了。”
“不用不用……我睡地上还挺好的,感觉。”
“哈,红叶啊,真的是三岁看老啊,小时候那,就这么懂事了。”
“啊?红、红叶?”
“哎,哈哈,一不小心就叫你以前的名字了。”
“呃……?”
“总不能你自己把旧的名字给忘了吧?那时候你才小学,也算是开始记事了吧?”
“哦哦……是、是的……”桑葚故意装作想起来了的样子,歪头看了一眼对这种变化不感兴趣的银杏,“我都忘了当时为什么要改名字了。”
“那不是你爸说找了个厉害的算命先生给你算命,然后说你要是和他一个姓,未来就事事不顺了,所以才改和你妈姓了嘛。”舅舅摇头叹了口气,“哎,我看啊,那算命先生八成是个骗子,说不定你就是改了个姓才不顺的,要是不改,说不准你爸妈就不会……”
“……”桑葚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要是命运只因为一个姓就会被改变,那倒是好了。”
“哎……也是,一不小心就说这种事了,算了,还是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了,今天也是难得到舅舅家,就好好吃一顿。”
“嗯,不过,以后倒是可以经常见了。”
“哈,那也不一定,在县城里上班,我也没法每天都回来啊。”
“舅妈呢?”
“她还是在镇上上班,就是工资实在低,我和她说要不还是去县城里上,可以和我租一个房子,然后还能多赚点。”
接着就是一大堆令人头疼的家长里短。
在桑葚的印象里,小时候舅舅是个很爱玩的人,经常和他聊些有趣的事,比如去哪里捉鸟、去哪里抓螃蟹、又或者在哪片山上有一种特别的树叶,吹出来的哨声格外的响……
然而如今他嘴里冒出来的话,却全都是各种令人烦恼的琐事。
生活的压力,也让舅舅变了很多啊……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