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江南的梅雨季。
明明前一秒还是阳光明媚，下一秒就阴云密布，落下了瓢盆大雨。
晦暝的天空带着一种末世的毁灭感，在这种时候，就反倒是桑葚这比大房间小上一半的小房间更让人觉得安心一些。
房间里很整洁，一来是他打扫得很干净，二来也是因为除了那张窗前的书桌椅外就没有任何其他的家具了，想不整洁都难。
这会儿桑葚摊开了行李箱，正在整理着从城里带回来的东西。
——这些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而银杏则坐在角落里，将后背靠在那个狭窄的夹角中，仿佛是在追求一种被包裹起来的安全感——只是她这会儿的坐姿看着实在太像是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了。
“累了的话要不回房间去睡？”桑葚把一件秋天的长袖从行李箱里拿出来，重新叠了一下。
银杏无言的摇了摇头。
“好吧，随你了，不过……别逞强啊。”
行李箱是母亲留下的，那一年为了去哈市而买的。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冬天。
当时母亲为了把全家人的衣物都塞在一个行李箱里，就买了这个特大号的。
结果就是路途上格外的不方便，还不如分成三个小行李箱来的舒坦呢。
所以用过那一次之后就没有再用过了。
但对于桑葚而言这却是个珍贵的东西，因为上面贴着张一家三口的大头贴，再加上他四季的衣物也有不少，所以就用它装满东西带回了乡下。
“我的房间里没有衣柜啊……到时候先弄点纸板箱装一装吧……”桑葚嘟哝着，又将一件厚实的冬季外套放在了另一边。
他把四季的衣物分门别类的放好，这样找夏天衣服的时候，就不用把其他季节的衣服也翻出来，把行李箱弄得一塌糊涂了。
“……啊。”他忽然有些惊喜地举起一件红色的短袖，上面印着一句苏轼的词。
这是去宋城乐园玩的时候，在门口纪念品商店里买的。
纯红色的短袖上印着深黑色的字：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桑葚忍不住举起它看向银杏，“你看，之前被我们弄丢的衣服，竟然又找回来了，真是……人生真是难料啊。”
银杏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衣服上的那行字，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她对这件衣服也有印象。
“那时候从省会回乡下，总觉得这也要带上，那也要带上，结果再一次离开的时候，却是这也没带上，那也没带上……那些曾经觉得重要的东西被弄丢了，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时间越长就越是想念……”桑葚仔仔细细地将它叠好，放在了一块干净的空地上，“这次可要好好收着，不能再弄丢了啊。”
他就这样慢慢的整理着行李箱的东西，有些东西就连他也没什么印象了，拿起来反复看了半天，脑海里才挤出些许回忆。
——明明都是自己的东西，但整理的时候却像是在挖掘着别人的宝藏一样。
而银杏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神游，又像是在和桑葚一起回忆着过去。
一大箱行李，就在这仿佛要将整座山村都淹没的暴雨中整理完了。
因为暂时没有行李箱，所以衣服就都先被他放在桌上和椅子上。
“哦，对，这个拉链还没打开看过，不过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吧……”桑葚咕哝着扯开拉链，竟然还真从里面翻出了一封信封来，“……咦？这什么？”
这是个纯白色的信封，看起来有些厚度，似乎不止是塞了信纸而已。
他疑惑地将信拆开，在看到那个精致的黑檀木盒子后，就猛然想起了什么：“啊！怎么是这个？它应该不属于过去啊……这是我在未来买的。”
摊开信纸，上面是桑葚的字迹。
他看了几眼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虽然银杏什么都没问，但他还是很自然的解释了起来：“这个是我在零七年夏天买的……对我来说差不多就是前几天刚买的东西，咳，信纸上面还说是用半个月工资买下的，留着以后送给女朋友……”
“……像个傻子。”
“是啊……可能还真像个傻子，而且我上面还写了，以后每半年都要买一件珍贵的礼物，这样到时候有女朋友了就有好多礼物可以送她了——所以我未来果然是这么做的吧？”
银杏没回答，只是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额头上又冒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样。
“抱歉抱歉！！我不该说这个的……呃……当时还是趁着附近那家店做促销活动，全场八折的时候跑去买的啊。”桑葚拿起精致的檀木盒，里面放着一根用银包边的玉簪和一把同样用银包边的玉梳，“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本身……它们是没有错的。”
“……从来没有……被在乎过。”银杏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然后就像是缺氧似的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息。
桑葚把它重新塞回了信封中，然后丢进了书桌的抽屉里：“不过，美好的向往被打破之后，那种感觉可真难受啊……我好像更能理解你一点了。”
银杏的回应是沉默。
而桑葚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种时候，安慰的话都显得太多余，还不如用时间让她重新平静下来。
书桌的左右两边都有用来放杂物的柜子，而桑葚用抹布将它们擦了几遍后，又垫上屋里留下的旧报纸，就将一些比较占地方的厚衣服给塞了进去。
虽说剩下的衣服还是得找纸板箱放，但这样一来的话，最起码可以少用几个箱子。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艳阳重新从云层的缝隙里探出头来，但那蒙蒙的水雾还未散去，于是就在这初晴的阳光下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喝点水吗？已经放凉了，这会儿喝应该正好。”桑葚将一个风格朴素的透明玻璃杯递到了她面前，里面半杯清水看起来格外澄澈。
银杏没回答，但还是用双手捧着接过了这杯水，小小的抿了一口。
“对了，之前还没问你呢，那个……玻璃块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外面一圈白色的边框。”桑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银杏的表情，“啊，如果是和什么痛苦回忆有关的，那我就不问了……”
“……那是送给我自己的礼物。”
“送给自己的？”
“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礼物。”
“所以，你给自己买了一个？”
“……你就当是这样吧。”
听起来似乎另有隐情，但桑葚十分克制的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将话题拽了回来：“所以这是什么？”
“手机。”
“手机！？真是手机啊？未来的手机，也太高科技了吧，竟然没有键盘？这要怎么用啊？”
银杏伸出白皙的小手，微蹙起眉头：“拿来。”
桑葚立马讨好的笑了起来，将手机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而后者则轻轻地摁了一下顶部的按钮，屏幕顿时就亮了起来，弹出个白色的苹果标志。
“哦！原来是这里开机啊，和诺基亚差不多，不过它的按键做得真的很简洁啊，话说，这是什么手机？”
“iphone4s。”
“爱疯……？好奇怪的名字。”
银杏好像有点嫌弃他的问题太多，但沉默了几秒后，还是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苹果。”
“这是中文名吗？呃……感觉好像哪里听过，好像又没有，算了，估计只是我记错了吧。”
打开手机后，银杏就像是做示范似的，用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然后忽然点开相机，对着一脸傻相的桑葚抓拍了一张。
“哇啊！”
“……拿去。”
“刚才是拍照了吗？咦？拍照了？这个手机能拍照？这个是摄像头？”桑葚好奇地接过手机，不知道摁到了什么键，又惊讶的喊了起来，“哇，怎么能拍到我的脸？前面也有摄像头吗？”
“咔嚓。”
“……这个键是拍照？”
“……自己玩去。”银杏终于有点不耐烦了，“让我安静一会儿。”
“哦哦……那，有不懂的我可以再问你吗？感觉好有意思啊这个手机，用手指在屏幕上滑竟然那么流畅……”
“不可以。”
“喂喂，回答的好无情啊……”
“……累了。”
“要抱你到床上睡觉吗？”
“不用。”
“好，那我到外面玩，免得吵到你了。”
“……不要。”
“啊？”
“就在这里。”银杏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
“……那好，我看看啊，这个是音量键吧？对，果然是音量键，然后……这个是——哦！刚才拍的照片在这里，好清楚啊，感觉相机拍的都没那么清楚吧？未来的科技真厉害啊……”
桑葚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大堆，因为这小小的手机实在是给他带来了太多的震撼。
等到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不应该那么吵的时候，就发现银杏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有泪水从眼角滚落，像是做了个噩梦。
桑葚几次伸出手都收了回来，最后还是让自己的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抚摸着那浅绿色的发丝：“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去想以前的事，这样就不会做噩梦了，想想美好的事吧，比如今天晚上可以去舅舅家吃饭，舅妈肯定会做一大桌子好吃的招待我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