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葚的印象里，舅舅是个开朗的人。
小时候回乡下玩，他总是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可以逗孩子们开心。
但此时在餐桌上，却显得有些沉默。
“老爹，今天喝酒啊？”表姐打破了这份沉默，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身子。
“难得嘛。”他笑了笑。
“舅舅，有心事？”
“没有没有。”舅舅摇了摇头，“哈哈，就是想，该和你说些什么……想太多反倒不知道该说啥了。”
“葚葚啊，多吃些菜，这些猪肉啊羊肉啊，可是特意为你买的。”
“哎呀，说这些干嘛。”舅舅有点不大高兴了，“咱们平时又不是买不起。”
“我也没说买不起。”舅妈瞧了他一眼，“你干嘛呢？”
“咳……不算是特意买的，反正我们平时也要吃。”舅舅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到了死胡同，顿了几秒后赶忙再次解释道，“平时吃腻了，你多吃点，不然浪费了。”
“好……”
“还有你表妹。”舅妈笑了笑，“她怎么一直扒饭，都不吃些菜呢？不用不好意思，你的远房表妹，也算是我的表侄女了，咱们都是亲戚，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就是啊，多吃。”表姐桑柔大大咧咧地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说话的时候还迸了一粒米出来，让旁边的舅舅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
“现在身体怎么样？”舅妈开始没话找话。
“身体挺好的啊，能吃能睡，嘿嘿……”桑葚傻笑了一声，夹了一点酸辣土豆丝到银杏碗里。
“老弟你干嘛呢，我家这么多肉，还给咱妹夹素菜，红烧肉啊，鲈鱼啊，或者羊肉啊，要不这个卤牛肉也好吃啊。”
“没没没，我喜欢吃这个菜。”
“那是你喜欢吃，关她啥事。”
桑葚干笑了一声，赶忙圆谎道：“我妹爱吃的和我一样。”
“那她肯定喜欢吃牛肉了。”桑柔立马夹了五六片卤牛肉到银杏碗里，然后又从旁边缺了口的磁盘里夹了个金灿灿的炸鸡腿放进去。
银杏把头埋低了些，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默默地吃了一小口牛肉。
“咔嚓。”桑葚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一下此时桌上丰盛的饭菜，顺便把正小口吃着晚餐的银杏也拍了进去。
“这什么？”桑柔瞪大了眼睛。
“啊，手机。”
“手机？”
“对。”
“和个玻璃块似的，还能拍照？”
“能啊。”
“牛啊……不愧是城里人，用的东西就是先进。”桑柔干咳了一声，“待会儿借我玩玩。”
“呃……是银杏的……”
“诶——好妹妹，借我玩一下你手机怎么样？”于是桑柔立马夹起了嗓子。
“咳！”舅舅没好气地拍了下桑柔的后背，“好了，怎么和小孩子似的贪玩呢，都多大人了，别人这种时候别说谈婚论嫁了，孩子都好几个了！”
“老爹你想说的就是最后这句话吧？”
“你啊，什么时候结婚我就省心了。”
“是啊，柔柔，女人的花期可是很短的，老了就没人要了。”
“切，我干嘛非要别人要啊，女人就不能独立自主吗？真是的，难道只能靠男人活？”
“唔……！”正在吃饭的银杏‘哗’地撞开椅子站了起来，顾不得说什么，捂着嘴就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餐桌前的众人就听到‘哇’的一声，以及一阵剧烈的咳嗽。
“啊，我看看她怎么了！”桑葚赶忙丢下筷子跑了出去。
而桑柔则咂了咂嘴：“怎么回事，食物中毒了？”
“瞎说。”舅妈不高兴了，“我今天菜洗得特干净。”
“我看啊，是你说的话太恶心，把你表妹都说吐了。”舅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扯呢，怎么可能啊！”
舅舅点了点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红花，你这豆角是不是没炒熟？”
“我是炒了……大概是火小了没熟透。”
“端下去吧，别把人吃进医院了。”
“老妈，豆角得炒熟啊。”
“不应该啊……”
“没事没事。”舅舅没有让舅妈陷入自责之中，“这么多菜，做着急了也不一定，有时候你觉得好几分钟过去了，说不定才一分钟不到呢。”
“也是，我吃着确实脆了点，可能是没熟透。”舅妈点了点头，忙把豆角端回了厨房。
而这会儿门口的水池旁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看那模糊的人影，应该是桑葚在给银杏擦嘴洗脸。
不多时，俩人就又回到了餐桌上。
“银杏她最近今天有点不大舒服……”桑葚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没没，我想是豆角没熟。”舅舅连连摆手。
“呃……”桑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再解释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是有可能啊。”
“吃别的吧，肉肯定是熟了呗。”桑柔重新活跃起气氛，又撞了撞舅舅的胳膊，“老爹你今天怎么哑巴了？吃饭喝啤酒都不说话了？”
“都说了想事呢。”
“别想了，随便聊点呗，比如，我看咱们表妹身体好像不大好？”
“是。”桑葚临场胡诌道，“她爸妈就是身体不好去世的，她也是从小身体不行，家族遗传，有心脏病。”
“哦，那得好好注意了。”
“老弟，你一个人照顾得好吗？”
“我尽力啊。”
“营养不好的话，她说不定会进医院啊，你可别把她养死了。”
“说的和养动物似的。”舅舅瞪了她一眼，“别说胡话，哪有那么容易死，就是平时确实得注重点营养，等下家里有两箱牛奶，带回去喝吧，反正放在这我们都不怎么喝。”
“别了吧老爹，那个别人送你的牛奶是盗版的，一个叫光月，一个叫伊禾，别给人家喝出事来了。”
“哎，那……家里不是有罐奶粉吗，那个是你堂姐送的，那个肯定没事。”
“她家孩子断奶了多下来的那罐？嗯！那应该行！”
虽然话题平淡又家常，但聊起来之后，餐桌前的气氛终于不那么沉闷了。
大家不断的聊着，终于让这顿晚餐有了点温馨的感觉。
“对了，村支书昨天和我说了，能弄，就是麻烦点。”
“麻烦点？”舅妈皱起了眉头。
“没事没事，到时候我会搞定的。”舅舅赶忙打断了她想说的话，“这边村子里开好证明，我把你们的户口本身份证拿上，去县城就能办好，到时候你们就不用去了，免得麻烦——就是还得拍几张一寸照，到时候得用。”
“哦哦，好的，那我等下就……”
“不急，到时候证明开出来了再给我就行——我自己去拿就好了。”舅舅看向已经把筷子平放到桌上了的银杏，“银杏啊，吃饱了吗？别客气啊，在舅舅这当自己家就好了。”
“……嗯。”
“她饭量本来就小。”
“难怪那么瘦。”表姐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她碗里，“不多吃点可是会长不高的啊，你现在还在发育期呢！”
“是啊，银杏多吃点。”舅妈连忙点头。
“她吃饱了就是真的吃饱了，那什么，胃口是真的比较小……哈、哈哈……”桑葚干笑着夹起了她碗里的羊肉，“我帮她吃掉吧。”
“当哥哥的可不能抢妹妹碗里的菜啊！”桑柔揶揄着笑道，拿筷子敲了下他的手指，“快放回去，让妹妹吃！”
“不是，她真吃不了，最近没什么胃口，放着也是浪费啊。”
银杏没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哎呀，柔柔，人不吃你别强迫别人，干嘛呢。”舅舅拍了下她的后背，“吃你自己的。”
“这身子骨一吹就倒了，看着担心啊。”
“没事，吃不完，明天再来吃呗。”
“明天就不新鲜了啊。”
“那今天也吃不完啊。”
“……所以烧那么多干嘛？”
“吃你的。”这次是舅妈打断了她的话，“你有能耐你就多吃点，餐桌上就你话最多。”
“切！果然还是自己住最舒服……”
一顿晚餐就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中结束。
舅妈收拾着碗筷，本来想逃走的桑柔在出门前被喊回去帮忙干活了，于是就只剩下舅舅一个人送桑葚离开。
“舅舅，不用送我，没几步路。”
“没事，吃饱了正好散步吗啊。”
“呃……”桑葚知道这是借口，但还是挠着头点了点脑袋。
三人平静地走在路上，这次银杏走的要稍快些，而舅舅和桑葚则落在后面。
——实际上其实是桑葚和舅舅走的实在太慢了。
在走过这一带的几栋土洋房，走到种满成片稻谷的拐角后，桑葚终于打破了沉默。
“舅舅，你还是少喝酒吧。”
“哈哈，好。”
舅舅比他想象中答应得还爽快，打乱了桑葚的节奏，让他又沉默了好几秒才重新组织起语言：“少喝点，对身体好，还有就是，有空去查查身体，有什么病，早点发现，很多癌症啊什么的，早期其实能治的。”
舅舅大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这么关心你舅舅啊？”
“毕竟你是我舅舅啊。”
“好，到时候去查查。”舅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其实没怎么笑。
“别到时候得肝癌了才后悔。”
“……是啊。”舅舅叹了口气。
“身体最重要，钱可以再赚嘛。”桑葚说起了俗套的话。
“对。”
“最好也戒烟。”
“哈哈，行，正好省点钱。”
“嗯……对，还有，舅舅，不用为了我特意搞那么多吃的啊。”桑葚看向手里捏着的油纸包，“而且，这么多吃的了，还让表姐去买糕点，没必要啊，你看，都多了。”
“没事，这本来就是买来让你早上吃的，到时候煮点粥啊，哪怕弄点开水过过也是好的。”舅舅看向前面似乎因为走累而放慢脚步的银杏，“晚饭可以不吃，早饭一定要吃，特别是银杏，她身子骨弱，不能不吃东西。”
“嗯，我会劝她的……呃，差不多到了，里面我们自己走吧。”
“行，那我回了。”
“嗯，舅舅路上小心啊。”
“哈哈，这条路啊，我闭着眼睛走都不会错！”
“那还是得小心，别摔田里去了。”桑葚打趣道，“舅舅你没喝醉吧？”
“这话就看不起人了啊！”这句话似乎是他今天说得最开心最放松的一句。
桑葚跟着笑了两声，就马上收敛了笑意：“总之，路上小心啊。”
“嗯，你们也早点睡。”
“好。”
于是，站在路口的交界处，桑葚转过半边身子，就这样目送着舅舅消失在了黑暗里。
——明明天空中的繁星璀璨到仿佛能照亮夜晚所有的路。
想到这里的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就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沉默了一路的银杏忽然轻轻地说道：“星辰……只是想照亮自己而已。”
“嗯，照亮前路，只能靠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