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最终还是吐了,春奈的马桶里全都是。她路上还一直说着要玩卉玥的Schecter,到了地方就不再提了。春奈问她为什么每次都喝那么多酒,初雪则对着马桶又吐了起来。初雪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小时候还信誓旦旦说不抽烟、不喝酒的她,成年后就不再管这些了。太多的规则总想规训她成为某种标准,可等到她真的奋起反抗之后,才意识到规则的存在时常有其道理。她把自己喝醉去做暂时的逃离,只是等第二天醒来,又会回归平日的荒诞。她当然没有把这些和春奈讲,即使讲了恐怕她也理解不了。她只是好好睡上了一觉,等第二天醒来,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回了家。

春奈对初雪那样的举动产生了担忧,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是像往常一样编辑着手上的曲子,该上班了就去上班,该排练了就排练。等到夏日来临,春奈终于是买到了自己的吉他。那同样是一把Schecter,自从那次演出之后,她就爱上了Schecter的手感与音色。无论是在高频的撕裂声,还是低频时的震颤,都让春奈流连忘返。等她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再试一次那样的感觉时,她已经掏空了积蓄买了一把二手的Hellraiser C-1 FR-S。显然,那是一次疯狂的投资。即便是二手琴,Hellraiser依旧有着高昂的价格,但春奈不在乎。就算那一笔钱要她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偿还,她也不在乎。她已经不再想要依靠他人的帮助了。无论是卉玥还是初雪,她们已经帮了她太多太多,等到那个时候,她已经对再多的帮助产生了愧疚感。她也必须为自己负责,为了流放者指南负责。于是当她带着那把琴到了排练室时,所有人都对它产生了好奇。要知道,Hellraiser本就是一把为金属乐而生的琴,几乎没有人会在没有琴做备选的时候购买它。可出了这一步而感到高兴。她说春奈已经是个真正的乐手了,即便没有她的承认,春奈也一样是个成熟的乐手。春奈却偏偏那么做了,那得到了初雪的赞扬。她很高兴,那意味着她的那把AZ Standard依旧会在春奈的手中发光发热。她踏过有些尴尬的视线穿过几人,一接上线就弹了一整天。

乐队的社交媒体在几个月间有了些许起色,偶尔发布的demo激起了相当多人的期待。它们来自乐队里的每一个人,就连枫都尝试着做了一首曲子,效果也还算不错。排练的内容偶尔也会穿插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与讨论。正面的自然让他们开心,负面的也无可厚非。一支没有足够曲子的乐队总是会让人诟病,可在那个时代,闭门造车早就已经是无稽之谈。她们别无选择地去依赖互联网,在那个每一个人都可以如厕的地方争取一席之地。那毫无疑问与音乐背道而驰,在那些人的口中,伟大的音乐应该筑起空中楼阁。是啊,伟大,多伟大的词汇啊。春奈有时候会想,批评家只需要动动嘴,就可以把一件事物说得一无是处,而人们却根本不在乎那些人到底说了什么。它们早就过了权威时代,没有人会在乎其他人的话语,因为她们大可以亲眼看看。是非对错,从来不是外界而是内心的评判。就连RADIOHEAD都在两千年代受过无数质疑,只要音乐本身问心无愧,那何必又要为了他人的眼光而改变自己?什么都说着容易,就连春奈她们也一样会拿着不完善的曲子去演出,试着以那样的方式鞭策自己。

昨天的帖子又迎来了热评,有人开始对他们的曲子做出评价,说它们空洞乏味,是后现代的垃圾。春奈当然不同意那样的话。她从未想过成为后现代,也不希望有人那么评价她们。流放者指南从不为成为巨人而存在,而是希望在巨人肩上拉一把那些要跌落的人。她把那样的评论给初雪看了,不久后就让大家的心情都变得差劲起来。一凡提议,或许她们应该先做一张EP。春奈却反驳说做EP可能会让首专延迟。她们并不是一只一年能写二十首曲子的乐队,那些为专辑准备的歌都是所有人对过往生活的观察。耕耘数十年的曲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如若她们没了那之后,又应该写点什么?初雪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她从未想过那样的问题,因为她的曲子从来也都不够优秀。她注视着几人,想起过往以来自己所面对的所有争执。她明白,如果不制止,那马上就会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塌。

“要不……”初雪开口。

“不去,现在不是时候。这个事情必须要讨论完才能走。你可别忘了,这是你自己说的,梦瑶好不容易给我们争取到了七月份音乐节的席位。这可是我们最好的一次机会,无论是与其他乐队同台,还是告诉他人我们的存在,都具有特殊意义。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底气让人看见,不然我们又会和那些什么都没有的网络乐队有什么区别?”

春奈的话一下就道破了她们的困境。的确如她所说,只会宣传却没有曲子的乐队终究也不过是吃到了网络时代的红利。如果说放在几十年前,游历于演出间的她们可能还有更多的时间去慢慢沉淀。但在那个浮躁的时代,沉淀的代价太过于高昂。如果不把握住难得的机会,那之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惨。初雪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焦虑上头。发冷的指尖让她不敢把命运都赌在专辑诞生的可能性。她之前也和人试过录专辑,她们在录音室浪费了整整一周,最后没有人满意,就不了了之。专辑的庞大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十几首曲目的录制,无论是在金钱还是精力上都让人害怕。于是她也不顾春奈的反驳,几乎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张EP就这么决定了。用一张专辑去赌我们是天才……”

“必须是专辑,而且我们又何尝不是天才?”春奈反驳。

“没有人能证明那些,一张EP就可以说明很多了。”

“不行!这是态度,是原则问题。”

“可这根本来不及,你没有做过这些,但我做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从什么都没有到十几首曲子?我们背后可没有滚石唱片。就凭一周一天的时间,想要完成录音,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但是不可以这样啊,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张EP根本就听上去像敷衍了事。我们是一只新乐队,证明我们存在的东西如果只是几首不成结构的曲子的话,那我们又算什么?我不想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下,而只是做了一张EP就想要让人为我们付出,那不就是希望躲在影子里吗?”

“赞同。”枫突然举起了鼓棒说道。

“没你事儿。”初雪吐槽,接着看回春奈。“那你难道是想要一张粗制滥造、糟糕透顶的专辑吗?就凭这点时间,凭这点内容?拜托你想清楚一点好不好。你就算有了十几首歌准备发布,这些歌又有多少的时间认真打磨好好录制呢?你是想要在音乐节之前什么都没弄好,还是想要在音乐节的时候丢光自己的脸?你可要弄清楚,一张专辑一旦发布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别和我说那些remaster和重置,那些都是乐队后来在原先糟糕的录音基础上做的重置,从来不是因为他们原先做得不好,而只是单纯的技术限制。”

“我当然知道这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只是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大家怎么知道行不行?过去的人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一边对自己的东西一无所知,一边创造跨时代的作品。这种所谓的匠人精神,未必会带来好的结果。音乐很多时候不更需要一腔热血和灵光乍现吗?”

“你这根本就是歪理,加上你从来没有做过专辑录制。一旦进了那个地方,钱就是在以分钟花掉的。你会紧张,会害怕,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弹错,然后重来。等到钱花完了,出来了你才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少录一点。为什么自己不准备得再好一点,然后下一次再发生一模一样的事情。况且你就没有想过没录完怎么办吗?如果只录了一半我们也要发行吗?”

“发!当然发。录一张只有一半的专辑何尝又不是不行?东拼西凑,最终完成个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不才是独立音乐最令人着迷的地方吗?”

“这和独立音乐根本没有关系,好吗?说负责的人是你,现在一点责任又不想负的也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吧!”

“明明是初雪在无理取闹。一支乐队的诞生就应该是一张专辑,一个EP根本就不像话。”

见她们谁也不让谁,一凡开口:“就按照专辑的规格录吧,实在来不及就按照EP发行。”

“怎么你也听春奈的开始胡言乱语了?”初雪抱怨道。

“只是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况且音乐节几乎是逼着我们拿点东西出来。那我们当然要最认真地面对,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亮相。什么都没有的话也只会丢人现眼,与此同时如果东西太差的话那更是遭人笑话。所以啊,搏一搏吧。如果PLAN A不成再做PLAN B也不是来不及。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该认真还是得认真。”

“这根本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初雪扶了扶额头。“我回家就去联系录音室,至少把凑齐一张EP量的曲子弄完了,之后的曲子之后再说。”

“要录就全部录!”春奈说。

“我同意。”一凡复议。

“加我一个。”枫也说。

初雪家的客厅依旧有着那张让人衰老的沙发。惨白的、有些病态的月光,让八楼看上去比往日更旧。城市刮起的大风,让玻璃一直在发出声响。刚放下吉他箱的初雪就趴到了沙发上,疲惫顺着脊椎去到大脑,之后突破天际。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样的疲惫了,无论醉酒让指尖感受到多少疼痛,它们都比不过那一刻的疲惫。她拿起手机,刷着空荡荡的群聊与排练最后的消息。春奈做的demo被置顶,无论初雪怎么滑动也躲不开它。

梦瑶倏地出现在了客厅,她拿着罐啤酒,只穿了内衣。刚刚沐浴过的头发还在往脖颈上的毛巾滴水。她擦了擦之后,让初雪给了点位置也坐了下来,她说:“又是一样的事情吗?”

“什么叫一样的事?”初雪坐了起来。

梦瑶朝初雪递酒。

“нет,喝不动了。”

初雪的回绝让梦瑶不免有些失落。她伸了伸腰来缓解尴尬,期间连毛巾都掉到了沙发上。她打开了啤酒,气泡声飞起,一下就让初雪有了后悔的意思。梦瑶喝了口酒,接着说:“就你那几句俄语,还是歇歇吧。怕不是我之前教你的除了粗口什么也没记住。”

“是你教得不好,不能怪我。”

“你看上去还是放不下之前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骗骗别人还行,可骗不了我。没有酒鬼能骗得了一个和她喝了一辈子的酒鬼。”

“你什么时候和我喝了一辈子了?”初雪眯起了眼。

“从你的酒鬼生涯开始算的话。”

“服了。”初雪双手一摊,又躺回了沙发。“音乐节的事情是你故意的吗?”

“故意?我为什么要故意做这种事情?我参与的一支乐队本来要去的,可他们似乎有些矛盾就解散了。不过说实话,那个主唱整天就想着泡女粉丝,出事情也不过是迟早的。唉,更离谱的是,他们解散之后没人有胆子去和主办方解释,一群小孩,我也能理解。反正莫名其妙玩起了人间消失,等主办方需要办一些手续联系他们时,他们就只找到了我。”

“合着只有你知道他们解散的事情咯。”

喝了口酒,梦瑶对初雪点头:“听上去很像是胡扯,但事实的确如此。所以你明白了吗?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就像往常一样。”

“拉倒吧你,我没钱喝酒的时候你也会花钱给我买酒。你还不好心谁好心?”

“那只是说明我是你的酒鬼朋友而已。”梦瑶举杯。“所以这一次呢?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吼?”梦瑶说着,半暧昧、半玩味,半眯着眼睛。她将手里的酒举置腿前,之后轻靠身体朝着初雪而去。她盯着初雪的眼睛,试图窥见那深色眸子里的些许光辉。她看了很久,直至她确信篝火还没有烧成无火的余灰。她举起酒杯,之后便朝着房间走去。

客厅里滞塞的空气让初雪很是不爽。她皱起眉头,对着冰箱与里面的啤酒竖起了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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