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仙门,悬赏堂。
往日里门可罗雀的悬赏堂,此刻人声鼎沸,灯火彻夜通明。巨大的“周天星衍盘”被临时征调至此,投射出青萍集及周边数百里山川地貌的微缩光影。天机阁的紫袍长老面沉似水,坐镇中央,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他身后,十余名天机阁执事和青云仙门负责追缉的精英弟子肃立,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百晓生站在星盘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面前悬浮着数十枚玉简,每一枚都闪烁着微光,记录着从多宝阁现场采集到的、关于那“空间法则扰断”混乱波动的所有残留数据:能量频谱碎片、空间结构畸变点、时间锚点偏移量…数据庞杂而混乱,如同被顽童撕碎又胡乱拼接的星图。他手指飞快地在虚空中划动,指尖带起微弱的灵光丝线,试图将这些混乱的碎片重新归位、关联、构建模型。他鬓角汗湿,梳理整齐的头发散落了几缕也浑然不觉,眼中布满了血丝,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强迫症在疯狂驱动他,但无名客留下的“混乱”烙印本身,就是对他秩序世界最彻底的否定和嘲弄。每一次尝试将碎片归位,都像是在泥沼中挣扎,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长老!青萍集东区三十里外‘落雁坡’,发现微弱空间扰动残留!与拍卖场爆发的混乱波动频谱相似度…七成!”一名执事急促汇报。
紫袍长老眼中精光一闪:“七成?立刻锁定坐标!派‘巡天隼’小队,配合‘地脉锁灵’大阵,方圆五十里,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痕迹!”
命令迅速下达。星盘光影上,代表落雁坡的区域瞬间被高亮标记,数个光点疾驰而去。
魔域临时行辕,原多宝阁附近一处被强行征用的豪奢府邸。
厉千绝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气息的大厅内焦躁地踱步。脚下是碎裂的昂贵玉石地砖和扭曲的金属残骸——那是他几刻钟前暴怒发泄的成果。他猩红的魔瞳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魔将魔兵,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戾:
“还没找到?!一群废物!本尊要的是那混蛋的踪迹!不是你们这些无用的‘疑似’、‘可能’!”
“尊…尊上息怒!”一名负责追踪的魔将硬着头皮上前,“拍卖场爆发的混乱波动太过诡异…它…它似乎并非单纯的传送,更像是在原地制造了一片绝对的‘混乱领域’,扰断一切追踪手段…我们派出的‘噬魂魔蝠’和‘幽影斥候’,在波动残留区域全部迷失方向,甚至有部分魔蝠直接爆体而亡!像是…像是撞进了无形的混乱绞肉机!”
“混乱领域?搅碎魔蝠?”厉千绝脚步猛地顿住,凶戾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魔将,“你的意思是,那混蛋用一片混乱,抹掉了自己离开的所有痕迹?!连魔蝠都找不到?!”
“属下…属下无能!”魔将冷汗涔涔,“但…但并非全无线索!我们在青萍集西侧‘黑水泽’边缘,发现了一处异常空间褶皱,残留的气息…与拍卖场那混乱波动核心极为相似!而且…而且那褶皱指向的方向…”
“指向哪里?!”厉千绝一步踏前,恐怖的魔威几乎将那魔将压垮。
“指向…指向青云主峰后山!”魔将咬牙道。
“青云后山?”厉千绝魔瞳一缩,随即爆发出更炽烈的凶光,“凌虚子那老东西的道场?好!好得很!给本尊集结!目标青云后山!就算把那座山给本尊翻过来,也要把那老鼠揪出来!”
多宝阁,顶层密室。
昔日的金碧辉煌,如今只剩下狼藉和死寂。值钱的摆设、账册玉简被席卷一空,只剩下满地散落的废纸和倾倒的桌椅。钱多多瘫坐在他那张孤零零的太师椅上,肥胖的身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个空壳。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
“完了…全完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修士,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枚储物袋和一枚象征多宝阁阁主身份的金元宝令牌。
“阁主…这是…这是库房里最后一点能动的灵石…还有…您的令牌…”管事的声音带着哭腔,“外面的债主…还有天机阁、魔域的人…都在堵门…伙计们…都…都散了…”
钱多多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落在托盘上那枚曾经象征着他财富与地位的金元宝令牌上,又缓缓移开,最终定格在地上角落里——那里,静静躺着那尊屁股上刻着“天道欠债”的青岗灵玉蟾蜍。那歪扭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无声讥笑的鬼脸。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彻底瘫软在椅子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点最后的灵石和象征权力的令牌,也救不了他倾塌的王国了。
————
青云后山,黑水泽边缘。
数道散发着强大气息的身影在夜空中急速掠过,正是厉千绝亲自率领的魔域精锐。下方,被称为“黑水泽”的广袤沼泽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死寂而危险。
“尊上!空间褶皱残留点就在前方!”魔将指向下方一片弥漫着淡淡灰雾的泥沼区域。那里的空间确实呈现出一种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褶皱般的轻微扭曲感,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混乱气息。
厉千绝魔识如潮水般扫过,猩红的魔瞳中闪过一丝兴奋与狠厉:“果然在这里!给本尊围起来!布‘九幽锁魂’阵!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魔气翻涌,阵旗呼啸而下,一个笼罩数里方圆的幽暗魔阵瞬间成型,将那片空间褶皱区域死死锁住。厉千绝狞笑着,手中凝聚起足以毁山断岳的恐怖魔元,就要朝着那褶皱中心狠狠轰下!
“且慢!”一声清喝传来,数道剑光落下,正是天机阁紫袍长老率领的人马赶到。他们显然也追踪到了此处。
“厉魔尊!此地空间异常,贸然强攻,恐生变数!”紫袍长老看着那空间褶皱和下方正在成型的魔阵,眉头紧锁,“此乃无名客故布疑阵的可能性极大!”
“疑阵?”厉千绝冷笑,魔元并未散去,“本尊管他什么疑阵!轰碎了,自然见分晓!你们天机阁若是怕了,就在一边看着!”他对天机阁的推演早已失去耐心。
“你!”紫袍长老气结。双方人马在幽暗的沼泽上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紧张时刻——
嗡!
那片被魔阵锁定的空间褶皱,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波动起来!并非爆发,而像是被戳破的气泡,内部那股微弱的混乱气息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紧接着,整个褶皱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平,空间恢复了平滑,仿佛刚才的异常从未存在过!连带着厉千绝布下的“九幽锁魂”魔阵,也因为失去了锁定目标的核心节点,光芒一阵乱闪,变得极不稳定!
“怎么回事?!”厉千绝和紫袍长老同时变色!
“长老!星盘…星盘上此处空间坐标的异常信号…消失了!”后方操控星衍盘的天机阁执事惊愕地喊道。
“魔阵…魔阵失去目标牵引,正在反噬!”魔域阵法师也失声惊呼。
厉千绝看着那片恢复如常、死寂一片的沼泽,再看看自己手中凝聚的、无处发泄的庞大魔元,一股被戏耍到极致的暴怒直冲脑门,憋得他魔躯都在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像个全力挥拳却打在棉花上的傻子!
“无名客——!!”厉千绝的咆哮再次响彻夜空,充满了无边的憋屈和狂怒,惊起黑水泽深处无数沉睡的凶戾妖物。
————
悬赏堂。
“落雁坡方向…巡天隼小队回报,空间扰动残留已彻底消散,未发现任何有效线索…地脉锁灵阵…一无所获。”一名弟子声音干涩地汇报。
紫袍长老的脸色阴沉得能刮下霜来。他猛地看向角落里的百晓生:“百晓生!你的推演呢?!混乱波动的源头模型构建出来没有?!他到底去了哪里?!”
百晓生身体猛地一颤。他面前的数十枚玉简依旧悬浮着,但指尖划动的灵光丝线却已彻底停滞。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是极致的混乱和茫然。那些数据碎片,无论他如何排列组合,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无序!绝对的、无法被任何模型定义的无序!就像试图用直线去描绘一个混沌的漩涡。
“无法…构建…”百晓生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数据…自相矛盾…逻辑…崩溃…核心…是混乱…是…是虚无…”他猛地抱住头,痛苦地蹲了下去,强迫症带来的认知崩塌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紫袍长老看着失态的百晓生,再看看星盘上那一个个被标记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疑似点”,最后是刚刚传来的青云后山黑水泽“空间褶皱”消失、厉千绝暴怒无功的消息…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们动用了最精密的星盘推演,派出了最精锐的追缉力量,甚至不惜与魔域临时联手…结果呢?
追凶万里,线索无数,却如同追逐鬼魅的影子。
每一次看似抓住的尾巴,都在触碰的瞬间化为虚无。
那个无名客,就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风,一片落入大海的雪花,在搅动了滔天巨浪、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尽的谜团,嘲笑着他们所有的努力。
悬赏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星盘光影在无声流转,映照着每一张写满挫败、惊疑和深深忌惮的脸庞。
————
青云主峰深处,地脉灵枢室外围,一片幽静的竹林。
夜风拂过,竹影婆娑。
一枚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石子,静静地躺在湿润的苔藓上,仿佛只是山间最寻常的顽石。
一道高大壮硕、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正扛着一捆新伐的、散发着清香的灵竹,吭哧吭哧地走过。正是憨直的体修铁牛。他完成了每日的砍柴任务,正打算回去给老大(他心中认定的李玄)搭个更结实的竹棚。
他的大脚板无意识地踩过那片苔藓。
“嗯?”铁牛脚步一顿,挠了挠头,疑惑地低头看去。他感觉刚才好像踩到了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脚底板。
他放下灵竹,蒲扇般的大手在苔藓里扒拉了几下,轻易地捡起了那枚黑色石子。入手冰凉,沉甸甸的。
“啥玩意儿?黑乎乎的…”铁牛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瞅了瞅。石头表面似乎有些极淡的、歪歪扭扭的刻痕,但他认不全,只觉得这石头形状有点怪。
“唔…老大好像喜欢捡些稀奇古怪的石头?”铁牛憨厚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随即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给老大带回去!他肯定高兴!”
他随手将这枚在仙魔两道掀起滔天巨浪、引得无数大能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的“线索”,如同捡了块普通鹅卵石般,塞进了自己那鼓鼓囊囊、沾着泥巴和草屑的破旧储物袋里,然后轻松地扛起那捆巨大的灵竹,迈着沉重的步伐,哼着不成调的乡野小曲,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竹林深处。
夜空中,一道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空间裂痕,在苍穹深处悄然浮现,又迅速隐没,如同天道不经意间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