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
“我?”枫指了指自己。
“你们认识?”春奈问。
“认识,怎么不认识?她可是大名人,很多乐手都认识她。”男人一拍脑门,故作狡猾地嘿嘿一笑。“哦,你们不认识她也就难怪了会愿意接纳她。你们但凡听过她的事迹,你们就明白了,她才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恶劣至极。能和你们演出一场只能说运气不错。”
“请你离开。”初雪严肃地说道。
“哦,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们,她起码去过五支乐队,每一支都无法善终。她总是在乐队最需要她的时候玩消失,在最关键的时候绊所有人一脚。有些乐队因为她的消失亏损了些钱,有些干脆就因为她的不作为而直接解散。她啊,每次都已算得上优秀的技术骗人,事实上打内里是个糟糕至极的人。看啊,看她那狡猾地、具有欺骗性的笑。人畜无害的外表下却是一张骗子的面孔,多讽刺啊。”
“请你现在离开!”卉玥说道。
男人挥了挥手:“可惜了啊,可惜了这难得的技术。嘿嘿,算是我的善意吧,和她玩在一起迟早会出事情的。如果我是你们,我马上就会开始物色新的鼓手。”
“给我滚出去!”春奈终于忍不住骂道。
那期间,枫只是低着脑袋什么也没说。
签售会刚结束,春奈就拉着枫来到商场外。天幕下的世界正处在一种临近夏日的闷热中。自顾行走的路人,穿过天桥、街道、地铁站。忙碌到发指的街景让枫不觉地感到反胃,胃液正让过去蒙上一层黑幕。枫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后悔。她忘记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更加做实了她是一个骗子的事实。枫回想起过往被比较的日子。她总是不如自己的哥哥,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如。他总是那么耀眼,无论在台前还是台后。但即便那样,她们依旧维持着相当要好的关系。哥哥总是以一种亲切的感情对待妹妹,妹妹也以一种真诚回应哥哥。
春奈握住了枫的手:“枫,你告诉我,刚刚那人在胡说。”
“他没有说谎,是我说了谎。此前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糟糕的人,你没有信,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愿意相信,真是天真到家了。”
“我当然不相信,我没理由相信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知道吗,枫,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了。刚刚台下的人里面就有我的父亲,他看着我们,看完就离开了。他当然还是我的家人,还是我的父亲,这点永远也不会变,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已经是家人了。初雪说过她想要一个家,现在我们有了一家,有人想要拆散它,你却退缩了。”
“我退缩?”枫看向春奈。“我要是退缩当晚就会直接离开,我要是退缩第二天就不会找你们排练,我要是退缩了这一场演出根本就办不成,它就会像是那个男人说的一样戛然而止,而流放者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彻底完蛋。”
“可是你没有那么做,不是吗?”
“是啊,我没有那么做。”枫双手叉腰,向高处看去。城市线只有高处不那么刺眼。即便是深夜,永远不散去的霓虹灯还是让人那么讨厌。她第一次渴望口中的那份呛辣,希望能抽一根烟。她当然不喜欢那个味道,就像是人们永远都习惯不了酒精的刺激一样。枫是第一次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过往的人生总是有解决事情的手段,无论是多大的事情,在她看来总归是能够和解——与自己,或与他人。可当她直面春奈那张纯真的脸时,她只觉得揪心。疼痛的感觉从肋骨穿透肌肤,连心脏都在不规则地跳动。她深吸了口气,还没等她开口,一凡的煊赫门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枫没有接,她不打算被那样的诱惑所改变。至始至终,她都想要为自己证明,可她越是那么做却越是无法自拔。马路上的车子正加速离去,高亢的喇叭声正填满街道,红绿灯停下了忙碌,而枫终于是做好了准备。“对不起,我可能还是要退出,我……”
春奈打断了枫的话:“你在害怕个什么?”
“害怕?我害怕?我不明白,我什么也不害怕,只是单纯的因为我的存在会拖累你们。那个乐手也说了,我的名声很差,之后有演出只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我而对大家发起攻击。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只要出一次问题,人们就连祖上十八代都翻过去。更不要说一个有黑历史的乐手了,等事发东窗问题大了,那时候一切都太迟了。你们不需要为我的行为负责,因为这一切本来也就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要给我找借口,我只想要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春奈挺起胸膛问枫。
“我根本没有在害怕,你明白吗?我要是害怕,我根本不会和你说退出的事情。再说了,该害怕的也应该是你们吧?我是一个骗子,你明白吗?骗子!我乐忠于毁坏别人的乐队,拆散别人的家。去到一个地方说加入它们,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一走了之。你知道这有多恶劣吗?乐队最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信任。你无法单枪匹马,必须把你的后背交给其他人。而我偏偏就是那个背刺别人的恶人,二十一世纪的罪人,二十一世纪的犹大!我将匕首插入那些信任我的胸膛,把它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不安的幽灵。我想要离开,正是因为我不害怕,我根本不害怕我做过的事情。”
“不对!你明明就是害怕了,枫就是个胆小鬼,就是个怂包!”
枫一把拉住了春奈的衣服:“哦?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不是个怂包!”
春奈拉住了枫的手:“我告诉你吧,枫。这些事情我、初雪、一凡、卉玥姐都不在乎。那个长发男爱说什么就让他去说,我根本就不在乎。”
“哪有你这样任性的!”
“就有!这些事情都不过是过去的错误,它们对未来根本就无所谓。再说了,被认出来又怎么样?犯错了又怎么样?60-70年代的摇滚乐手他们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你难道又不知道?这一切根本就无所谓。被一个人一说就破防,被发现了过去就逃跑,这不是怂包是什么?换做是我,我不会沉默不语,我会奋起反抗,无论我说的有理还是没有理,我不可能让他那样说我。我会告诉她,我为什么那么做。如果他听了很好,如果他没有,那也不关我的事。人总会犯错的,没有不会犯错的,但这些错误是通往更美好明天的道路。加之那些人如果只是这点挫折就会梦想破碎,那只能说明她们的梦想从一开始就不坚定。”
“你懂个什么?!”枫松开了手。“我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你说这些话也不会改变我是一个骗子的本质。那天和你们试奏我根本就没想过加入你们。”
“但你最后加入了,不是吗?以前我也和你一样害怕问题,现在我明白,一切问题都必须要奋力反抗才能够解决。只是逃避是没有用的!”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自大到家的人,唱出了我所最不想面对的生活。我可不像你们几个,要么家人支持,要么特立独行。那天晚上我心中全是恶念,我想着的只有伤害你们,而没有一点留下来的意思。我有得是担子要扛起,有的是问题要解决。我们家曾经有人替我抗下了所有,现在我又必须接过那根棍子顶天立地。妈的,这根本就不公平!不公平!我从小被比来比去,长大了又为某个人的失败而填补漏洞。我根本不能玩音乐,我的人生根本就没有这个选择。的确,现在我可以给你们打鼓,不顾一切地打鼓,但到了而立之年呢?等到了我真正需要工作,需要撑起一个家的时候,我会没有能力那么做。我会活得很失败,因为我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我不应该花的事情上。我骗了你们,我刚刚才意识到,我甚至连自己都骗了,这太好笑了。春奈,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你们的家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你们的家人。我躲在架子鼓的后面,以为自己能够在黑夜里开花。那多可笑啊,黑夜里的花无论怎么绽放它也无人可见。我刚刚毁了别人的乐队,现在又要毁了你们,因为马上我就要面对生活为我做出的选择,走上那条稳定生活的路!”
初雪一字一句地喊道:“你是个**吗?!”
枫被惊了一下:“诶?”
“你不要再说你是个骗子,撒谎成性,甚至连名字都不叫枫这种事情了。我们认识你叫枫,你就是枫,无论改了什么名字都叫枫。如果你不高兴,那就你活该。”
“我……”
“你什么你,我告诉你。”初雪指着春奈,“还有你。你们两个就是两个**!大**!我骂你们是因为你们两个,一个天真,一个自恋。枫,一个人生活在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职责需要背负。你的父母固然是你的父母,但你从来就没有义务负责你自己之外的事情。你可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你上一次为家里解决经济问题是什么时候?”
枫摇了摇头。
“那不就对了,如果说十七八岁的你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什么事情都没有为家人解决过,那你为什么要在从今往后的十七八年间把这一切偿还呢?家庭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多了少了都会自己找到办法,不需要依靠一个人。我看你就不是一个骗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恋狂。你打鼓打得很好,演奏时也很自信,但这份自信一到你家里就成了自负。你觉得你需要背负超越常人好几倍的东西,因为曾经有人比你更加优秀。妈的,他到底是不是比你更优秀现在都成了一个问题,说不定那种优秀也不过是你的臆想而已。”
“不是的,那不是臆想!”
“我才不管那是什么,总之我想要告诉你,就这些问题而言根本就不是你该在乎的。你就给我把鼓打好了,把学上好了,把眼下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解决。再然后和我们一起成为大城市最渴求的摇滚明星!”
“不是?你凭什么呢这么笃定地说我们一定能这样。”
“这就对了,莫名其妙的开始吐槽才是你平时模样。”
“不是?啊?”
“噗。”春奈没憋住地笑了。“是啊,我们几个就是能成,没有什么理由但就是能成。枫,无论你现在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我有一种预感,我们一定能干出些名堂。这不是某种逻辑思考后的结论,而是一种难以说明的感觉。你说你害怕未来,害怕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你根本不用怕,我们四个现在在这里就是为了未来做准备。我们可不打算死在地下世界,把自己喝到中毒去世。”
“你们几个怎么这样啊?怎么一点点都不觉得膈应,都不觉得有问题?”
“别我来我去了。没有什么是吃饭、喝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多吃几顿,耽误之急还是吃饭啊。”初雪掰扯着手指,顺便接过一凡递来的煊赫门。
“确实,我也有点饿了,枫要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就留到吃饭的时候讲吧,反正现在你是想走也走不掉了。”春奈说。
“你怎么能确定我下次排练还会来,不会把大伙都删掉。”
初雪一边朝一凡手中的打火机靠近,一边扭过脑袋看枫,她说:“啊?你上次不也这样吗?”
“这能一样吗?!”
枫高举鼓棒,对着金属栏杆疯狂敲打。“啊啊啊啊!”她喊道。
餐厅内的几人瘫倒在了椅子上,只有枫还直直坐着。初雪连菜都还没上就喝起了啤酒,扎啤中腾飞的气泡让一凡也忍不住喝了起来。开至深夜的餐厅菜品还算是不错。经历因疲惫而无言的开头几分钟,枫很快就讲起了关于她哥哥的故事。她起初还含蓄,聊到什么也都只是轻触而已。很快,一种羡慕的态度就让她不再为料及他而羞耻,反倒是因为它而说得滔滔不绝。枫告诉了其他人,她哥哥是个天才,从学习到音乐再到工作都无可挑剔的天才。他学业有成,工作顺利,就当一切都顺风顺水时,生命却戛然而止了。被人吹捧的天才,在一次酗酒之后再也没有醒来。更好笑的是,杀死他的都不是那该死的酒,而是一个疲惫的司机。枫倒也没有怨恨,什么也没有。她听见了父母哭声,听见了乐手们的悲哀,每一个来参加葬礼的人都在为了他而伤心,而枫却只是坐在殡仪馆门前感觉太好了。哥哥终于解脱了。早些年间,哥哥对架子鼓的热爱也分给了枫。枫没有办法劝说父母给她买个电子鼓,于是就一直玩哥哥的。她时常出没在哥哥的房间,后来哥哥干脆送她了一组。那是枫收过最好的礼物,直到他去世她才终于决心将它卖掉。她本以为那会是对过去的告别,却没想到怀旧感永远也不会离她而去。她还是渴望发泄,渴望能够把那些积攒的全都一股脑地甩在鼓上。于是在一个暑夜,她又一次打开了哥哥的房间。那只罗兰电子鼓已经落满了灰尘,她轻轻擦去军鼓上的灰,随之踩下了底鼓。父母失落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只是节拍器从那时起就一次性盖过了所有嘈杂。不久之后,枫就开始了反反复复加入并退出乐队。等她加入流放者指南时,她都快忘最初的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加入乐队了。
听完枫的话,初雪只是高举酒杯并高声庆祝。她已经喝得满脸红晕,说话都变得口齿不清。她高呼着说:“那不就好了,既然过去都吐了出来,现在只需要向未来看齐。”她又喝上了酒,晃晃悠悠地坐了回去。春奈让她少喝点,她就把春奈抱住。她显然已经醉了,刚刚说的也不过是醉话。枫看着她,不自觉地就笑了,她冲到桌子对面将四人一起抱住。她说:“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搞这么肉麻做什么。”初雪回答道。
“抽烟吗?”一凡问初雪。
“哦!抽我的这次!”初雪拿出了打火机。
一凡点头:“这不我的火机吗?你偷我火机?!”
初雪离开时又喝得烂醉,她走起路来一直在晃,等过了一个街角就差点摔倒。春奈刚开始后悔自己与朋友们告别的太早,初雪就又开始了呢喃。她趴在春奈的肩上,任由她拖动着身子,一点也没有为她着想的意思。酒精所特有的酸味,让春奈皱起了眉头,她劝初雪不要吐在她的身上。得到的确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谢谢你,春奈。”
“你真要谢我就换个地方吐。”
“我能去你家呆一晚吗?”
“回自己家啊!”春奈崩溃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