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剧烈的震动,轿厢外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出现了一幅光怪陆离的景象。
阿特拉斯塔的内部,并非实心。
在它那由无数钢筋和管道构成的巨大骨架之间,存在着无数个如同洞穴般的夹层与空腔。
这里是塔的“体内”,是不存在于设计图纸,被遗忘的灰色地带。
无数盏颜色各异的昏暗灯光从这些夹层中透出,像腐烂肌体上生出的诡异菌类。伊莲看到,在那些锈迹斑斑的管道和横梁上,人们用废弃的集装箱、铁皮和帆布,搭建起了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临时住所。
伊莲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知道地基区会很糟。但她没想到,这座宏伟的巨塔之内,本身就是一个小社会。
孩子们赤着脚,在几十米高没有护栏的钢梁上追逐嬉戏。女人们在管道滴下的冷凝水旁,清洗着破旧的衣物。男人们则像壁虎一样,攀附在塔壁上,切割着废弃的线缆。
震惊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伊莲的眼神便恢复了平静。
她在灰岬长大,见过太多挣扎求生的模样。眼前的一切虽然更加密集、更加立体,但其内核,都是她所熟悉的,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顽强。她很快便接受了这一切,并开始冷静地分析着这里的环境和潜在的危险。
但身后的尤莉娅,却并非如此。
她的感官系统正超负荷运转着,分析着人口密度、建筑的危险结构、空气的污染物。但这一次,在冰冷的数据之外,一种无法被命名和归类的复杂感受,像一股混乱的电流,冲击着她的核心系统。
这不是“危险”,也不是“威胁”。
这是一种……让她感到胸口发闷的、无声的压抑。
她看着那些在钢梁上奔跑的孩子,看着那些在昏暗灯光下沉默劳作的人们,她那为战斗和逻辑而生的思维,对“生存”这个词,产生了困惑。
突然,她们乘坐的电梯猛地一晃,停了下来。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将一张布满破洞的网从上方的平台垂下,网里装着一些闪烁着微光,不知名的菌类。一个等在电梯外的商贩,用几枚劣质的筹码换走了那袋货物。交易完成后,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敲击着电梯的外壁,用沙哑的声音乞求着:“行行好吧……给一点吃的……或者几个筹码……”
伊莲只是冷漠地看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片刻之后,电梯的操作员不耐烦地用扩音器吼了几句,电梯才重新启动,继续下沉。
尤莉娅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浮现出了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
她转过头,看着伊莲那平静得有些过分的侧脸,嘴唇微动,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将伊莲的衣角,握得更紧了一些。
电梯运行了足足五分钟,才在一声沉重的巨响中停了下来,抵达了真正的“地面”——地基区的上层。
闸门缓缓升起,一股更加潮湿、混杂着酸腐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不再是塔内那般垂直而逼仄。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由钢铁与混凝土构成的平原。
头顶上,是中继区平台那人造天幕般的金属底座,无数粗大的管道和支撑柱如森林般从“天幕”垂下,连接着地面。
几盏巨大的工业探照灯,从“天幕”的缝隙中投下惨白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永不停歇的蒸汽与尘埃。
这里是城市的根基,也是城市的下水道。
街道宽阔,但路面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凝固的黑色油污和积水。印着“阿特拉斯重工”标志的货运卡车,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蛮横地从她们身边驶过,卷起一阵腥臭的泥水。
街道两旁,是由废弃厂房和集装装改造而成的店铺。用霓虹灯管扭曲成的硕大招牌,闪烁着刺目而廉价的光芒——酒吧、当铺、义体诊所,应有尽有。
这里比塔内更开阔,但也更混乱,更充满了赤裸裸的暴力与欲望。
伊莲发动摩托,引擎的咆哮声在这片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熟练地躲避着路上的坑洼和横冲直撞的车辆,那副从容的样子,仿佛是回到了自己的主场。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麻木的行人,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机油与铁锈味,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用一种只有自己和身后的尤莉娅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道:
“这还真是……有够熟悉的。”
尤莉娅从她那略带笑意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失望或恐惧,反而感受到了一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她那颗因为塔内见闻而感到困惑和压抑的心,也在这句轻松的吐槽中,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伊莲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身后那座宏伟而腐朽的巨塔,只是拧动油门,根据名片上的简易地图,沉默地驶向了标记为“堆栈”的方向。
她知道,她和尤莉娅,即将成为这个巨大蚁穴中,新的两只蚂蚁。
而在这里,第一条生存法则,就是尽快找到自己的巢穴。
摩托车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最终在一片由无数废弃工业集装箱和老旧建筑胡乱堆叠而成的区域停下。
这里就是“堆栈”,地基区里最像垃圾场,也最像堡垒的地方。
在向几个貌似帮派打手出示“铁榔头”的名片后,伊莲惊讶于她没被纠缠就得到了通行许可。
她根据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13号楼。
这栋楼出人意料地……安静。
它比周围的建筑更坚固,外墙上爬满了各种伊莲看不懂的线路和改装过的传感器。楼外方圆百米,没有任何闲杂人等,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
伊莲将摩托车停好,拉着尤莉娅走到那扇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合金门前。门口装有一个不起眼的摄像头,正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她按下了门铃。
几秒钟后,门上的扩音器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电音的女声,像是被人从美梦中吵醒,充满了不耐烦。
“呜嘿~谁啊?推销营养膏的出门右转,收保护费的等我睡醒再说。”
“莉娜介绍来的。”伊莲言简意赅。
门内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验证什么。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咔哒”一声,解锁了。
门缓缓地向内滑开,里面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直接进来就行,”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别磨磨蹭蹭的,我讨厌等人。”
伊莲皱了皱眉,空气中传来一丝淡淡的机油味和臭氧的味道。
她那野兽般的直觉,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但她还是选择相信那个角斗士。她拉着尤莉娅,迈步踏入了那片黑暗。
就在她们的脚完全踏入室内的瞬间——
“嗡——!”
身后的合金门猛然关闭,房间内所有的应急灯瞬间亮起,将周围照得惨白!
与此同时,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十几个暗格同时弹开!数架改装过的、如同金属蜘蛛般的无人机和灵活的机械臂,从四面八方同时扑向她们!
这是一个早已布置好的致命陷阱!
伊莲的反应快如闪电。她猛地将尤莉娅向后一推,护在身后,同时身体一矮,拔出匕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身,刀光一闪,精准地斩断了一支试图缠住她脚踝的机械臂。
但攻击远未结束。另一侧,两架无人机已经逼近,它们的前端弹出了闪烁着蓝色电弧的电击器。
然而,尤莉娅的动作比它们更快。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她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身影一晃,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却又控制在“改造人”范畴内的速度,出现在伊莲身前。
她没有攻击那些无人机,而是直接冲向了房间角落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旧式配电箱。她的双手如同翻飞的蝴蝶,在那复杂的、布满线路的面板上精准地操作着,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下一秒,房间里所有的攻击性装置,都像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瞬间失去了动力。无人机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机械臂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呜嘿~漂亮!”
一个带着由衷赞叹的声音,从二楼的金属走廊上传来。
伊莲和尤莉娅抬头望去。
一个年轻女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手里还拿着一个游戏手柄,正是她按下了启动陷阱的按钮。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工装连体裤,头发用一根数据线随意地绑着,脸上挂着一副没睡醒的、病恹恹的表情。
她就是“铁榔头”——哈默。
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地从楼上走下来,踢了踢脚边一个报废的无人机,然后饶有兴致地看向尤莉娅。
“应急模式下的物理反制……还有这精准判断备用线路位置的分析力……莉娜那个只会用蛮力的笨蛋,可教不出这种东西。”
她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完美的、来路不明的艺术品,充满了狂热和好奇。
“好吧,欢迎来到我家,两位不速之客。”
哈默指了指沙发,示意她们坐下,自己则瘫倒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恭喜你们通过了我的‘门铃’系统。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莉娜那个麻烦鬼,又给我介绍了什么天大的麻烦过来了。”
“我们只是想要一处落脚点。”伊莲紧盯着这个刚刚袭击了她们的家伙,没有坐下。
哈默从沙发缝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扔在了桌上。
“13号房,顶楼,最东边的角落房。”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以前是个狙击手租的,视野不错,可惜后来执行任务的时候,脑子被开了个洞,就被抬出去了,房间刚打扫完。”
她指了指钥匙:“喏,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房租的事,等我心情好了再说。”
狙击手。
这个词,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地刺了伊莲一下。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眼神清冷的女孩的侧影。闪过了她架起狙击枪时,那专注而沉静的模样。
她拿起那把冰冷的钥匙,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这把钥匙的分量,远不止一个房间那么简单。
“谢了。”
她拉着尤莉娅,走上了那吱呀作响的金属楼梯。楼道里昏暗潮湿,墙壁上布满了涂鸦和弹孔。她们一直爬到这栋楼的最高层,才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13号房的门。
门是老旧的金属材质,上面还有几个浅浅的弹孔。伊莲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传来一阵干涩的声响。
她推开门。
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出现在眼前。墙壁是冰冷的金属,上面布满了划痕和锈迹。房间里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金属床,一个破旧的桌子和两把椅子。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枪油味。
伊莲下意识地走到了窗边。
唯一的窗户很小,还被铁丝网封着,但正如哈默所说,从这里望出去,确实可以将“堆栈”的一角尽收眼底。
一个合格的狙击手,总会选择这个位置。她甚至能想象出,曾经有一个人,就像安一样,无数次地趴在这里,透过瞄准镜,冷静地观察着下方那个混乱的世界。
安……
那个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来到这座钢铁丛林的女孩。
那个在遥远的灰岬,独自扛起了一切的女孩。
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吗?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担忧与无力的情绪,悄然攫住了伊莲的心。
“伊莲?”
尤莉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伊莲回过头,看到尤莉娅正安静地站在门口,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都重新压回心底,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她关上门,将外面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当门锁“咔哒”一声合上时,一种莫名踏实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这里没有璀璨的灯火,没有柔软的地毯,但这里是她们凭借自己的能力换来的、离开灰岬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一个可以上锁,可以暂时放下戒备的地方。
伊莲将背包扔在地上,然后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尤莉娅则安静地走到那扇小小的窗户前,透过铁丝网的缝隙,看着外面那片永恒的、属于地基区的昏暗。
“伊莲,”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这里……比莉娜的家要好吗?”
伊莲看着她那写满了困惑的洁白侧脸,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里,除了疲惫和自嘲,还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思念而产生的柔软。
她往后一躺,整个人陷进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斑驳的天花板,用一种带着鼻音的、懒洋洋的语气说:
“是啊,烂得跟老鼠窝一样。不过……”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弧度,
“……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