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久就离开了。

天幕下月光如洗,寂静的声音让春奈无法入眠。回想起过去的事,那些总是在拼命学习、鄙视他人的人,那些在课桌前拼尽全力、肝脑涂地的人,那些对于他人毫不客气、以自我为最高点俯瞰他人的人,还有那些放荡不羁、自我流放的人。她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也不明白。有人骂她,她就欣然接受;犯了错误,就立正道歉。生活一直都稳定到无趣,好似一切都困在咖啡研磨机中,以一种既缓慢又痛苦的方式破坏咖啡原本坚固的结构。身处其中的豆子无法逃脱,只能渴望它变得更快一点。可唯一能让它快起来的,只有那个懒惰又掌握大权的老妇人,永远也不可能快起来。一天,春奈等待着下雨,她看着窗子,就受到了指责。有人说她不上进、不思进取,人们都以行动证明自己的优秀,而她却在浪费时间!人们试图以恶劣的手段改变春奈。可她不会变,永远也不会变。那些人的言语在她心中向来没有多少分量,只是脱离群体的孤立感还是让她难过了一会儿。她从不向任何人妥协,即便说从明面上来看她总是在妥协,她也一样做着自己的反抗。她与恶人辩论,以平静面对讥笑。她倒也不是不会生气,反倒是说总是怒火中烧。她每次想要辱骂一些什么,去戳一个人最痛的地方,她都会闭上嘴,然后独自享受看透人的快感。她偶尔也会反省自己的不成熟,想着她就应该以诚实面对虚伪,去报复那些人,去把他们的伪装都践踏一遍。可她从来没有那么做——她已经被孤立,不需要让自己去到一个更糟的位置。她本就不是一个思想家,一个反抗不公的勇士,她只是自己,仅此而已。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在乎,一生仿佛也就那样了。她走入教室,看见每一双眼睛都变成了黑色的涂漆时,她明白自己是病了。黑板上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老师的话语被机械代替,每一个人都像是巨大程序中的1和0,等待他们的也不过是后现代工厂中的每一个厂工。她总是盯着在伟大停滞中依旧转动的时钟,因为她知道,时间和她一样都被抛弃了。她等待着,直到一个深夜。那是一个燥热的夜晚,在一个烧烤摊前,她遇见了一位教美术的老师。她与他本来毫无交集,只是从他人口中听说他严厉苛刻。春奈只是看见她忧郁的脸时就不自觉地走了上去,她明白美术老师也不过是与她一样被驱赶到了角落。春奈靠近了她,而从那的收音机里,她第一次听见了Pantera的音乐。那是春奈第一次听见那样躁动的声音。她站立在原地无法动弹。美术老师冲她笑,春奈永远也忘不掉那个笑。

后来,春奈瞒着家人学起了吉他,当然那都多亏了美术老师。他以前也玩过乐队,可那个年代乐队赚不到钱,最后就不干了。他说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弹吉他,但那时候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很欣慰有人会喜欢那样的音乐,因为在县城里几乎没有人在乎不一样的声音。他倾尽所有,将会的一切都交给了春奈,用了不知道多少个下午与夜晚,等春奈能独当一面时,美术老师也已经找回了最初的热情,重新出发追逐音乐去了。自那以后,春奈便渐渐有了对抗荒诞的办法,虽然它必须是地下的、不被发现的,但就算那样,她也一样能够用渺小的希望塑造未来。她找了个借口进入广播室,像是肖申克监狱中的安迪一样,为了哪怕一瞬间的自由,对着整个学校播放起了Pantera的《Walk》。很快有人敲起了门,于是她翘起了二郎腿,改放Slipknot的《Before I Forget》。她明白整座学校都在恐惧那样的声音,因为它们太过于叛逆、太过于激进,太过于不适合这个稳定的地方。

回过神来,春奈已经醒了,阳光透过窗帘还是太过刺眼。她看了眼时间,距离开演还有好些时间。社交媒体上的人多数都来自商场演出,他们其中有多少人在乎她们,春奈心知肚明。乐队群正在监督着互相带齐装备,春奈也自然在出门前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父亲没有给她发再多的消息。春奈只希望他能来看她,那是唯一她能向他说明一切的方法。她背起吉他,拎起效果器,门外的世界正欣欣向荣,而她正要迎面朝着阳光而去,直至黑夜来临。

商场的地下依旧与往日无异,它一半冷清,一半热闹。美食城正寻找饥饿的人,以此来加剧自身的膨胀。前几年还满大街的琴行如今已经变成了餐厅,它们是美食城的触手,向着匮乏的音乐而去。再过个几年,世界上就没有琴行了,因为所有音乐都可以被合成器与键盘代替。到了那个时候,人们都不会再关注过去,只会在意未来,因为未来正被新时代的音乐家捧在手心。只需要按下几个按键,那些讨厌的管弦乐以及所有过去的乐器都会被抛弃,就像美食城一样滋润着音乐无限大的胃口。

“哟!早上好!”初雪拍了拍春奈的屁股。

“你是不是欠揍?”春奈举着拳头回头看去。

“哈哈,怎么了?老虎屁股摸不得吗?”

“你死定了,我等会进去就让PA老师循环播放《致:迷茫的人》。”

初雪又拍了拍春奈的屁股。

“啊?你死定了这下!”

“事已至此,那不多拍两下不是血亏?”

“你能不能不要跟个猥琐大叔似的?”她瞪大了眼睛看初雪。

“不要。”

Livehouse弥漫着烟草的呛辣,昨晚来了支朋克乐队,人们都聚在抽烟。初雪一闻到那个味道就朝口袋掏去,很快她就以失落告终。一凡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们身边,她悄然无息地点起了一支煊赫门,又向初雪递出。初雪还没来得及接,就被春奈一把拦下。

“抽什么抽?你主唱抽烟不会有影响吗?”

“会啊。”初雪继续伸手。

“那你还抽?”

一凡说:“每个人都喝水,最终都死了,你喝水吗?”

春奈回击道:“什么歪理啊?你不要督促未成年人抽烟啊。”

“谁未成年啊?!”初雪抱怨道。

春奈对初雪说:“你也不想想自己和未成年有什么区别?”

“啊!你再说一遍试试?”

一凡吐掉了嘴里的烟,她说:“的确和小孩子一样。”

春奈一把夺走了一凡嘴里的烟:“你也不准抽了!给我改换棒棒糖!”

“诶?”

枫到了之后,几人做了调试,就去到吧台等待。初雪与一凡趁春奈去厕所的时间,相互叹气,让枫不自觉地说道:“抽烟喝酒的确不好,更何况马上就要演出了。平日里春奈也不会阻止你们的,不是吗?”

初雪问:“枫又是怎么看的呢?烟酒。”

“我?不好说,我既没有被它们伤害过,也没有用它们逃避过什么。总之,就是一个普通人对它们的态度。”

“那你觉得春奈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才那样的吗?”

“显然不是啊。”

“来来来。”酒保走到了三人的面前,用他很差的粤语对初雪与一凡说,“走,食烟!”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接过了酒保递来的红雪莲。

“你们在干什么呢?”春奈冷不丁地开口。

枫捂着额头摇起了脑袋。

卉玥不久就带着些周边来到了现场。虽说她们还没有做成的EP或者专辑,但卖点T恤、日历之类还是绰绰有余。起初初雪反对那样的做法,她说那些东西太过于商业化,是一种对音乐纯粹性的破坏。它们的诞生会毁了一支刚刚诞生的乐队。可很快她的想法就遭到了反驳,一凡和枫都告诉她,那并不是一种妥协,而是一种生存方式。一支乐队若总是把自己置于空中,她们永远也都只是自得其乐。美好的东西需要构建在一个坚固的地基上,那是常识,所有人都应该明白。一些周边,以及合理的宣传都应该是必要的,要知道那可是一个互联网时代。初雪没过多久就妥协了,她想明白了那不过与商场的演出一样,是一种普遍的商业行为。她们迟早都得面对那样的未来,而只是想想就让她双手打颤。

卉玥放下了周边,就朝着春奈走去:“哦对了,小春。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我?”

卉玥拿出了一个吉他箱:“将将。”

“诶?”

“你看看就知道了。”

春奈蹲下并打开了吉他箱,散发金属光泽的深红色漆面镶嵌着陶瓷磁铁拾音器,七根新弦,在冷光下显得比平时更加冰冷。那是春奈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Schecter C-7 FR-S Apocalypse没有琴行会愿意卖那样的一把琴,它象征厄运,如一头诞生于现代工业传说中的野兽一样闯入一个地方,把它毁坏殆尽。没有人想要重型音乐,就连那些教琴的老师也只爱流行,民谣。春奈在激动中将它抱起,有些颤抖的手刚刚碰到它就感受到了它的冰凉。那感觉就像是在拥抱一块金属,一块来自地狱的金属。她感觉心脏直跳,看向卉玥时脸上写满了喜悦。

卉玥笑了笑:“我听说了你们要演重型,反正它也在我家呆着没有什么用,拿来给你演演也是终于能让它派上点用处了吧。”

“谢谢你,玥姐。”春奈抱住了卉玥。

“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我借你琴的时候态度完全不一样。”初雪抱怨道。

春奈反驳:“那能一样吗?你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大老远就闻到味了。”

“我不管我也要抱抱。”

“真拿你没办法。”春奈抱了抱初雪。

来看演出的人流比预想的要多,他们站够了台下的一半,眼神或好奇或迷茫,但都在等待着什么。春奈试着寻找父亲,不久就在人群的后头发现了他。他神情肃穆,注视舞台,心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忧虑。店长早些时候和她们说演出费用勉强凑够了,至少能够开演。春奈很高兴,她几乎是在演出的前一天才收到了那样的消息,糟糕的票房让她一度感觉自己再也演不来。后来,在一次酒后的闲谈中,春奈才得知流放者指南的第一次演出几乎全是依靠卉玥才得以完成。她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为她们宣传,为她们背书,似乎只有那样才能弥补过去的遗憾。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做着许多事,而等到人们终于看见了那样的付出时,却早就错过了回报她最好的时候。后来,当演出结束之后,她才明白,那天来看的许多人都是乐手。卉玥后来解释是春奈她们的技术让那些人自愿来的,春奈当然不相信那样的话。大城市充满了优秀的演奏,如果他们都无人光顾,那为什么非得是流放者指南?

她看着没有喝酒的初雪正不停地打颤,感受到枫手指之间所传来的寒冷,一凡看上去没有什么感觉,但那张总是无波澜的嘴也已经有了下滑的迹象。每一个人都在紧张,包括她自己也一样。她深吸了口气,接着走到台前。灯灭了,尔后亮起。浮在表面上的吉他riff正让人惶惶不安,飘在下面的底噪声正愈演愈烈。

霎时。

一切安静了下来。

厚重低沉的鼓带入了能将王冠击落的贝斯。随之两把吉他也变得不再诡谲,而是躁动不安。没有人在唱歌,没有人在说话,乐器们正以自己的方式向世界咆哮,无歌声的呻吟正在吞噬一整个舞台。Apocalypse的意思是启示录,而那一刻在春奈手中的正像是毁灭世界的四次灾难——饥荒、战争、死亡、瘟疫。一切都发生在那个舞台上,而所有人都以为世界的毁灭而兴奋不已。它们向着高处冲去,直到吉他开始以最尖锐的高频呐喊。人群开始晃动脑袋,跳起落地,他们完全自发地做着非理智的行为,在吉他的带领下拥抱着开裂震动的大地。末日景象在人们的面前展现,再之一切戛然而止。初雪站到了麦克风前,她轻声说道:“《After You Comes The Flood》谢谢。”那一刻,灯终于是照在了她的身上。

她对着人群喊道:“我们是流放者指南!下一首,《虚度光阴俱乐部》。”

原创曲子对比起那样的开场曲显得很是青涩,但那样的青涩或许正是她们所追求的。她们不需要太多优秀的曲子去粉饰自己,不需要太多的不真诚去伪装自我。父亲又在看春奈了,如果第一首歌让他点头,那之后的歌便让他羞愧。父亲知道那是春奈的声音,她没有在唱却震耳欲聋,每一个音符都在试图总结过往,每一句歌词都在向往未来。他恍惚间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仿佛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在那个洋溢青春的下午追求一个更美好的明天。他想不起来时间对他做了什么,只知道在那么一个黑暗的当下有一颗太阳真在冉冉升起。他也一样不知所措,就像是舞台上的她们一样,对自己该如何是好发出疑问。于是他看向台下,看向那些为音乐而狂欢的年轻人。他们或许还没找到方向,或许已经找到了,他们都聚集在这里振臂高呼。他们这样就满足了吗?父亲想。只是听着他人的音乐,感受他人的情绪,共情很简单,但只是共情就能够改变生活了吗?父亲很久没有那么认真地思考过了,他好像已经过了能思考的年纪,只好为他人感到骄傲。他一直以为做一个严厉的父亲是为了子女好,可在那个瞬间他看见了女儿脸上的痛苦。那痛苦是来自他吗?他其实也不明白,或许他已经过了能够好好思考的年纪,只能凭直觉办事。他一拍脑门觉得好笑,他究其一生所追求的理性也不过是直觉为他带来的错觉。他盯着舞台,盯着拼命演奏的女儿与她脑门间的汗水,他感觉紧绷的神经正在放松下来,而正在那一刻,初雪对着麦克风说道:

“下一首歌,《Duality》。”

台下第一次传来了欢呼声,似乎那首歌在那一刻不再属于Slipknot,而是他们自己。春奈快速地调整好了琴弦,她终于有了机会真正地演奏一次,那近乎癫狂的旋律。她听见初雪的声音,很快就感觉到指尖全是汗水。她拉动琴弦,紧接着的是无止境的下拨。

“I push my finger into my eyes!”

父亲眨了眨眼,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幻觉。极致的叛逆像是对世界竖起的中指,重金属的音乐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他的身体想要逃走,像一个懦夫一样滚出那个Livehouse。可他不可以那么做,他告诉自己,他必须要勇敢听完这首糟糕的歌,必须要用坚强的意志战胜生理上的不适。他一会儿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岁,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老得不行。初雪的声音明明空灵悠扬,在那一首歌里却让人不寒而栗。恶魔的低语让父亲正感觉到心跳加速,他用眼睛质问着初雪,殊不知那正是她所一直追求的。她才不是什么爱商业、爱被定义的人,恰恰相反,她可能才是那些人中最渴望自由、最渴望成为自己的人。她抱起吉他,半卡在大腿上,用晃动的、不稳定的身体不断摇晃。她踩上了音响快速弹拨,很快春奈与一凡都加入了她,让尾奏变得无比漫长。它早就成为了即兴演奏,成为了凌晨三点后半夜的独立宣言。她们正在以来自地底的巨大能量撼动着城市牢固的地基,而马上一切都会因为那叛逆本身而崩溃瓦解。三人就那样在整齐划一的强力和弦中终止了演奏,连枫都在架子鼓后大喘粗气。

父亲不知为何而感觉到安心,压抑在胸口多年的巨石在那一刻终于碎了。她望着舞台上的春奈终于对上了视线,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但至少能肯定她已经能独当一面。父亲终于冲她笑了,他已经多久没有对春奈笑过了,自己都记不起来了。他看了看时间,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他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一直驻足在那儿,如果是只是为了证明女儿的失败或成功,他早就该离去了。要知道,在那个点,县城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他想起了《虚度光阴俱乐部》的旋律,终于是有了离开的决心。他刚踏出一步,他听见:

“今晚的最后一首歌,一样是一首不成熟的歌。它既不华丽,也不躁动,只是一首某个人想要写给自己,写给每一个流放者的歌。《失败主义者》”

父亲刚离开的双脚又失去了动力,他只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来自春奈的曲子。他回头看向舞台,在他能看清楚春奈的脸之前,演奏就已经开始了。

房间 已经冷到了极点

(让我跌倒 让我摔跤)

自我 一点点开始瓦解

(让我跌倒 让我摔跤)

水 正让我失去了尊严

(让我跌倒 让我摔跤)

长征路上 野狗 尸横遍野

(让我跌倒 让我摔跤)

凌晨 脱落的墙 在寻欢作乐。

凌晨 脱落的墙 在寻欢作乐。

凌晨 脱落的墙 在寻欢作乐!

凌晨 失败的人 在寻欢作乐。

去死 去八楼

别去 别去八楼

别去 别去八楼

别去 别去八楼!

不要来 不要来八楼

太阳下山之后春天都来了 可春天 春天怎么也不肯热起来

我受够了 受够了 受够了春天

春天 春天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

留下的 留下的也不过是

失败了 失败了

失败的人儿爱理想诶

失败了 失败了

失败的我们不准说诶

歌声循环了几遍,台下的人们已经有了些许疲态,但那是好的。充斥着自我矛盾的歌词,就应该让人疲惫。春奈看向远方,父亲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她感觉到口里的手机在震动,那一定是父亲为她留下的祝福。她看向台下,人们正为了她们而高声欢呼,她不再紧张了,因为她明白,她们的声音已经抵达了那些人。她看向初雪,被她拉着向所有人鞠躬道别。

“要是累了随时可以回家,不过在那之前好好努力吧。”那是父亲唯一留给春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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