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繁忙的街道在雨天有了冷清的趋势,那些商店里的暖色灯光与消沉的高楼格格不入。它们在无人的街道上起舞,很快就被车轮碾过的水坑杀死,留下城市与虚假却无处不在的冰冷。咖啡店前,春奈停下了脚步。她从窗户向内里看去,本该熟悉的地方却无比陌生,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用了很多时间抱怨,却忘记了驻足观察。的确,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无时无刻都在以一种缓慢的、微小的方式转动而后改变。但那样的速度对于人来说太慢了,太过于宏伟壮大,让只是一个人的春奈完全无法,也不需要去理解。她简直是把它当作了一种不去停歇、观察的借口。人一旦把粗心大意的理由怪罪给她们自己都不能解释通的事情,他们便马上会陷入一种盲目自大。而春奈一直到那一个下午才恍然意识到问题的根源究竟来自何方。于是她推开了店门,像往常一样,以一种平淡的方式进入了那个让她疑惑的空间。有人来向她打招呼,有人向她寒暄。而她只是发现空气中微小的咖啡气味就觉得兴奋不已——那是她第一次没有被愤怒,亦或者麻木的某种特定情绪冲昏头脑。她感觉得到清醒,感觉得到咖啡的苦涩与香气。她坐了下来,在一个无特殊意义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与一块三明治。黑色的笔记本上写着一首不成熟的曲子,那是她为演出准备的最后一首歌。如果有人想听,她就弹;如果没有人要,那只能说她们还远远不够。当然能够接受不完美。要知道,一切完美都来自不完美,更何况音乐本来就不完美。唯一让她不能忍受的只有虚假与欺骗。在过往的人生中,她已经见识了太多不真诚与假情假意,一度让她自己也患上了那样的毛病。当然,春奈所患上的病与那些人看似一样,实则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如果说虚情假意的根本是外在因素,那么春奈所犯的病只有愤怒而已。那一刻她停下了笔,所有内容都因为空气的变化而死气沉沉。以愤怒的姿态去试着做好一件事情,终究什么也做不好。她端起了咖啡,看向窗子,没等雨变得更大,卉玥就来到了她的桌前。
“我弄得怎么样,满意吗?”她弯着腰说。
“不够女仆哦。”
“因为是店长嘛。”卉玥坐了下来。“所以是怎么了?明明不是工作日。”
“不可以来吗?”
“哈哈,当然可以,只是以前初雪心情一不好就会来找我,现在就和那个时候很像。不过是人换了而已。是因为演出的事情吗?”
春奈笑了笑:“卉玥姐以前是做什么的?”
“哦?意料之外的反问,这点倒是和初雪有点不太一样。”
“初雪总是给人感觉笨笨的。”
“哈哈哈,只是表面上而已。她可是很聪明的哦。”
“嗯,只是看上去而已。”
“你要不要先试着猜猜?”卉玥歪了歪脑袋。
“金融贸易?”
“诶?猜这个吗?为什么?”
“因为开店听上去很困难,要有很多的金融知识才能弄得好。”
“噗,春奈原来不是那种直觉型选手啊。我还以为你会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春奈挠了挠脑袋:“其实我是想猜音乐相关的职业的,类似键盘或者作曲家什么的,但卉玥姐总是在和音乐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就很像是那种,金融行业的人总是喜欢艺术一样,就算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明白艺术。”
“噗,哈哈哈哈,难怪初雪会这么喜欢你,春奈。逻辑性对于音乐人来说固然很重要,但如果一直被逻辑判断的话,音乐会变得死板的哦。人啊,永远都有两面性,行为与其内核很多时候并不相干,尤其是当她们不想展示自己的时候。就像初雪和你一样,她死皮赖脸地拉着你留下从来不是什么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一种直觉。她喜欢你,觉得你弹得好,到底为什么,就算你现在去问她,怕是她也一样回答不出来。所以啊,逻辑的确能降低错误,但与此同时也会让有些东西成为错误本身。我以前啊可是……”
“抱歉打扰了,玥姐,能过来一下吗?”穿着后厨衣服的店员突然叫住了卉玥。
“真不好意思了,下次再告诉你吧。”说罢,卉玥就起身向厨房走去。
春奈看向雨中的城市,她恍然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理智正在拖累她。所有她今天所拥有的,刚刚获得或正在萌发的,都来自于一种非理智与超越自我。她不应该沉溺在自我苛责之中,应该更坚定,更向着心之所愿而去。她拿起笔,终于写下了梦寐以求的歌词。那一刻,她感觉乌云正在散去。
演出的前夜,春奈等来了她最顾忌的。她前脚还在为明天的演出做准备,后脚父亲就关顾了她所在的地方。她丝毫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就像是一个牵挂她的幽灵,只要想,就一定会发现她。他站在门前,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沮丧,只是比上一次春奈见到他时要显得更苍老了些。春奈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父亲看着她也一样沉默不语。僵持持续了几分钟,或者几十分钟,再或者几小时,春奈不知道。挫败感、罪恶感、怒火、心中百万种情绪交织,究竟是什么她已经完全弄不明白。她领着父亲进屋,像是被谵妄裹挟。神游在外的感觉让家都变成了别的地方。她给父亲找了张椅子,自己也坐到了餐桌前。有些发黄脱落的墙皮,父亲看了许久,塑料椅子与只剩功能性的餐桌更是让父亲无言。他看向春奈,眼睛里究竟是不悦还是揪心,春奈完全看不出来。他就像是往常一样,以一种压迫性的姿态出现在客厅,接着把手掌伸向每一个角落。
“回家吧。”父亲说。
“我不回去。”春奈低着脑袋回答。
“你还打算任性吗?住在这样的地方,过着最累的生活,难道这样你都没能明白吗?”
“生活的的确很拮据。”
“这可不只是拮据,况且你还是个孩子,你根本就还没做好准备。”
“但是!”春奈抬起脑袋。
“你还小,不明白未来等待你的是什么。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我们能上天入地,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等到了中年我们回首望去,又悄然发现,自己错了。自己浪费了自己最花样的年华在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上,本可以有一番成就的人最终败给了自己的自私与懒惰。我也一样年轻过,明白这种感受是什么。学习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的确是最稳妥的出路。一股脑地冲入社会,流浪,挣扎,最后深陷泥潭。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太多太多。的确县城是个小地方,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活法。如果一切妥当,那便一样会有个优渥的生活。所以春奈,回家吧。大城市的灯红酒绿属于成功后的人,而成功需要多年的耕耘与付出。这些都不需要发生在大城市。回家吧,我已经帮你和学校打好招呼了,只要你回去,随时都可以复读。”父亲伸出了因为奔波而干瘪的手,那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放下身段,连眼睛里都充斥着渴求。
有那么一刻,春奈也觉得自己错了。父亲的话从逻辑上来看一点没有错。一个人的鲁莽行为几乎是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付出代价。但很快,春奈也意识到了父亲话语中的漏洞与无理取闹。的确,世界上的种种都是指向了其荒诞的本质,但荒诞本身并不存在对错与否。如若说荒诞必将会将人带向一个个悲剧的结尾,那难道说所有人都注定会以悲剧收场吗?答案显而易见。荒诞从来不存在一个准确的定义,就像人不一定要活成其他人心中的样子。那一刻,春奈恍然大悟:自己的理性正在惧怕感性。她所一直追求渴望得到的东西只依靠理性永远都只会是一座空中楼阁,就像父亲所期望搭建的那座象牙塔一样,不过是对外界的一种排斥。他胆小如鼠,就像春奈自己几分钟前一样。她必须打破过去的桎梏,才能去到更遥远的未来,而那样的未来只能来自一种可能。她攥紧了拳头,犹豫了整整三次,终于,有了勇气对父亲说:“我很快乐。”
“我并不这么认为。”父亲的反驳毫无保留,他还是留着以往的压迫感,但这一次春奈再不会为了那点恐惧而妥协。她已经看清楚了明天该何去何从,已经知晓了前方道路的危险性。她闭上了眼,很快又睁开。呼吸的急促感让脑袋也变得有些轻飘飘,她正需要这些,只有那样她才可以让自己保持理智。她维持着冷静,反驳道:
“爸爸,我当然还是个孩子,这点一点不假。实不相瞒,我刚刚还在想家,想要回去,想妈妈,想你,想吃一份热乎的菜。你知道吗?那是一种乡愁,一种永远也不会消散的乡愁。我其实想过很多,甚至说即便那县城本身令人厌恶,但我依旧是爱着那个地方,爱着我们的家。”
“那就回来吧。”父亲伸出手,确又被春奈拒绝。
“不行,我已经回不去了,爸爸。我不希望得到你的理解,但某种东西已经发芽,并朝着更遥远的世界生长。它不受到任何东西的控制,就连我也控制不住。它不是对大城市的爱慕,也不是对某种生活的向往,而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东西。爸爸,我们明天就要演出了,求你来看看吧,看看你就明白了。我解释不清楚,只有心中不停沸腾的某种东西告诉我它正在发芽。它既不是人们妄想的巴别塔,也一样不是徒劳无功的疯狂。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很像是鬼扯,甚至开始后悔和你说这些。但就在今天,在你到来之前,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春奈举起了手指。“理智并不能永远保证我们的存续,世界是荒诞的,而这种荒诞又在不断诱导我们走向灭亡。爸爸,我想你听完明天的演出再来劝我,我会用尽一切来向你说明刚刚我说的那些是什么。我想你可能不能理解,但我从头到尾所追求的都不是你的理解。一直维持着理智太累了,而且一直去想的话,最终也不过是死胡同而已。”
父亲盯着激动的春奈,他说:“春奈,回家吧。求你了。”
“如果我失败了,我明天就回家。”
“明天太迟了。”
“明天永远不会太迟。”
父亲起身想走,春奈又拉住了他的手。
“妈妈,还好吗?”
父亲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他说:“瘦了。”
“对不起。”说罢春奈终于松开了扯着父亲的手,他盯着铁门,直到父亲离去,出租屋又只剩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