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旅馆的洗手间,狭窄得像个竖起来的棺材。墙壁上布满可疑的、深浅不一的水渍,黄褐色的纹路如同某种抽象派的地图。

顶上那盏瓦数低得可怜的白炽灯,苟延残喘地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昏黄的光线忽明忽灭,在布满水垢和裂缝的瓷砖上投下摇晃的、病态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劣质香皂、陈年尿垢和潮湿霉变的、令人反胃的复杂气味。

我——或者说,被困在这具陌生躯壳里的灵魂——正站在那面布满星星点点牙膏沫和水渍的、布满蛛网状裂痕的镜子前。

镜面很脏,模糊不清,边缘甚至有些变形。但即便如此,它依然清晰地映出“我”现在的模样。

长发,乌黑柔顺,散乱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因为旅馆闷热而微微汗湿的颈侧。一张脸,陌生又熟悉。轮廓柔和,线条流畅,褪去了属于男性的棱角,显出一种……奇异的精致。

眉眼依稀还能找到过去的影子,却被彻底柔化、重塑,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了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情绪——一种混杂着惊愕、茫然、审视,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的好奇?

视线下移。那件可笑的粉色连衣裙,在昏黄摇晃的灯光下,颜色显得暧昧不明,廉价的面料紧贴着陌生的身体曲线。锁骨清晰可见,往下是……

我猛地移开视线,仿佛被烫到。喉咙有些发干,一种荒谬绝伦的羞耻感混合着更深的烦躁,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手腕上那条温润的珍珠手链,此刻冰凉地贴着皮肤,像一道无声的、提醒着这场荒诞剧的烙印。

这算什么?一场噩梦?一个恶劣的玩笑?一个被强行塞进错误躯壳的惩罚?

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刻意压低的动静。

我猛地回头。

月小红,那个把我变成这幅样子的小恶魔,现在正抱着膝盖,蜷缩在洗手间门口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塑料矮凳上。她身上那件刺眼的鲜红小旗袍裙,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滩凝固的、不祥的血。

头顶那两个小马尾依旧顶着红丝绳和金色小铃铛安静地垂着,仿佛也在这污浊的空气里失了声。

她缩得很小,下巴搁在膝盖上,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妖异的异色瞳——左眼琥珀,右眼深紫——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我。

那眼神……太复杂了。

没有愤怒,没有屈辱,也没有之前那种恨不得将我撕碎的恨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残忍玩味的审视。

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标本师,在评估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一件……作品?或者说,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在评估着看守者何时会露出破绽?

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

我清晰地看到,在我转头的瞬间,她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审视瞬间褪去,迅速换上了一层薄薄的、如同劣质糖霜般的、极其虚伪的乖巧。她甚至还努力地、极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无害”的、讨好的笑容,但那笑容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迅速被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盖的冰冷和怨毒所扭曲。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重新变成了一尊安静的、散发着低气压的红色小雕塑。但那道冰冷的、如同芒刺在背的视线感,却仿佛还残留在我后颈的皮肤上。

我猛地转回头,重新看向镜子里那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感,如同这狭窄洗手间里污浊的空气,死死地堵在胸口。

烦躁。为这该死的身体!为这该死的处境!为身后那个时刻散发着恶意的小怪物!更为了这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希望的荒诞!

镜子里的女人也皱起了眉头,那张陌生的脸上,清晰地写满了不甘和……挣扎。像是在问:就这样了吗?被困在这个错误的躯壳里,像只惊惶的老鼠,躲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破旅馆里,被一个心怀鬼胎的小恶魔监视着,靠着那个空药瓶苟延残喘?

不。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感,如同沉寂的火山,在绝望的深渊底部猛地喷发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躲在这里?凭什么我要承受这种毫无道理的扭曲?凭什么我只能被动地接受那个小恶魔带来的、一个比一个更糟糕的“惊喜”?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晰度,猛地劈开了混沌的思绪!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荒诞至此。

既然规则可以被一个小鬼随意玩弄。

既然……“她”可以把我变成这样……

那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她”?

成为“她”?成为那个弹指间就能改变性别、拥有非人力量、高高在上如同神祇般玩弄他人命运的存在?成为……“仙女”?

这个词跳进脑海的瞬间,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荒谬!太荒谬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像是一个在绝境中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看起来同样不靠谱、却散发着诱人光芒的稻草!

没错,成为仙女!掌控力量!扭转这该死的局面!甚至……把那个该死的小恶魔,彻底踩在脚下!

这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缠绕,瞬间占据了所有的思维!

我猛地转过身!

动作太猛,带动了长发,几缕发丝甩到脸上,带来轻微的痒意。我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狠狠地钉在门口那个蜷缩着的红色身影上!

“月小红!”

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尖锐的穿透力,盖过了头顶白炽灯烦人的“滋滋”声。

蜷缩在矮凳上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她倏地抬起头,那双妖异的异色瞳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丝被惊扰的恼怒。

我无视她的反应,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高跟鞋踩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感。那身可笑的粉色连衣裙裙摆,随着我的步伐微微晃动。

最终,我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被迫低头的小恶魔。她的身体明显绷紧了,异色瞳警惕地盯着我,像一只随时准备弹起的猫。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手中,紧紧攥着那个东西。

那个小小的、深邃如墨的黑色水晶空瓶。瓶身冰凉,残留的暗紫色痕迹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如同干涸的血痂,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象征着绝对束缚的气息。

我将瓶子举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瓶口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她那双充满警惕的异色瞳。

然后,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斩钉截铁:

“现在,给你一个任务”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惊惧。

“任务就是,让我成为仙女。”

“……”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头顶那盏“滋滋”作响的白炽灯,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月小红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她仰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异色瞳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瞬间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警惕、怨毒、算计,都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的、如同看到宇宙终极荒诞景象般的骇然所取代。

她的小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开合了两下,像一条离水的鱼。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尖锐、仿佛被强行掐断脖子的笑声,猛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噗…哧!”

那笑声短促得如同幻觉,却充满了极致的荒谬感和……一丝被压抑的、疯狂的嘲弄?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随即又猛地绷紧,强行压制了下去。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纯粹的震惊和骇然。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在那双异色瞳深处疯狂闪烁、交织:难以置信的荒谬、被冒犯的愤怒、一种……被逼到绝路的屈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毒蛇般悄然滋生的、冰冷刺骨的……玩味?

她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手中那个在她视线里如同黑洞般存在的空瓶子。

那无形的枷锁,那源于规则本身的、无法抗拒的束缚感,如同冰冷的铁水,再次浇铸在她的灵魂之上。

她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突而微微颤抖着。她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那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命令驱使的冲动。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那抵抗的意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脆弱的薄冰般碎裂。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从那张矮凳上滑了下来。鲜红的小皮鞋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站直了身体,却依旧比我矮上一大截。她抬起头,那双异色瞳里所有的情绪风暴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灰烬。她不再看我,目光垂落,仿佛在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块顽固的污渍。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重和屈辱,抬起了那只纤细白嫩的右手。

食指伸出。

指尖,一点极其微弱、极其细小,却真实存在的……光芒,开始凝聚。

那光芒不再是之前那种混杂着金与紫的瑰丽色彩,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没有任何温度的……金色。像是一点被强行剥离了所有生机的、凝固的黄金碎屑。

光芒只有米粒大小,在她指尖极其不稳定地跳跃着,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她凝聚得极其艰难,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苍白的小脸滑落。那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执行这个命令,却又被无形的力量强行驱动。

终于,那点冰冷的金色光芒勉强稳定下来。

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异色瞳终于看向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她向前一步,踮起脚尖,努力将那只凝聚着冰冷金芒的指尖,颤巍巍地,朝着我的眉心……点来。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指尖带着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凉意,距离我的眉心越来越近……

就在那点冰冷的金色光芒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

“滋——啪!”

头顶那盏苟延残喘的白炽灯,猛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电火花,随即彻底熄灭!

整个小旅馆的房间,连同狭小的洗手间,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不对!不仅仅只是这家小旅馆!

而是窗外,那原本如同流淌的光河般、永不停歇的城市霓虹,那闪烁的巨幅广告牌,那穿梭的车灯长龙……所有的一切!

毫无征兆地!在同一个瞬间!彻底熄灭了!

整座城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掐断了电源,陷入了绝对的、死寂的黑暗深渊!连一丝微光都没有!仿佛整个文明瞬间被抹除!

“怎么回事?!” 我心脏骤停,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全身!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布满水渍的瓷砖墙壁上!

手中的黑色水晶瓶被我下意识地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瓶身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然而!就在这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降临的下一秒!

房间内!一点极其妖异的、完全不合常理的……紫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光源,赫然来自——月小红!

不,更准确地说,是来自她刚才点向我眉心的那只右手食指指尖!

那点原本凝聚的、冰冷的金色光芒,此刻如同被投入了墨汁的清水,瞬间被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活物般流淌的……暗紫色所浸染、吞噬!

那暗紫色的光芒极其妖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感,在她纤细的指尖跳跃、流淌,将她的整只小手都映照得一片诡异的紫色!

这光芒并不强烈,却穿透了浓重的黑暗,将我们两人所在的这方寸之地,笼罩在一片阴森、诡谲、如同幽冥鬼域般的紫光之中!

月小红那张在紫光映照下的精致小脸,此刻也彻底变了颜色!

她那双妖异的异色瞳,在紫色光芒的映衬下,如同燃烧的鬼火!里面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麻木、空洞或屈辱!

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骇!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小嘴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粉嫩的下唇微微颤抖着!

她的身体僵直,那只燃烧着妖异紫光的手指还僵硬地举在半空中,指向我眉心原本的位置。

“你搞什么鬼?!” 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而变调,尖锐地质问着,攥着药瓶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这又是要耍什么花招?!”

“不…不是我!我的法力还远远做不到这点。” 月小红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恐慌和颤抖,甚至破了音!

她那只燃烧着紫光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那光芒烫到,惊恐地看着自己妖异的指尖,又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那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异色瞳里的惊骇几乎要满溢出来!

“是…是警报!” 她失声叫道,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三缺一’警报!怎么会…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三缺一’警报?” 我被这完全莫名其妙的词砸懵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什么鬼东西?!说人话!”

月小红猛地转向我,那张在妖异紫光下显得格外惨白的小脸,因为一种混合着恐慌和……某种奇异扭曲的幸灾乐祸而剧烈地抽搐着。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法抑制地向上拉扯,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其古怪、极其扭曲的、充满了恶意快意的笑容。

那笑容,配上她指尖跳跃的妖异紫光和眼中燃烧的惊骇鬼火,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呵呵…呵…” 她发出几声短促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冷笑,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三缺一’…就是…仙界姻缘部…紧急征召令啊!”

她猛地抬起那只燃烧着紫光的手,直直地指向我,异色瞳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大仇得报般的快意光芒!

“缺一个苦力仙女!顶班去牵红线!”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幸灾乐祸,狠狠地扎进我的耳膜:

“恭喜你啊——”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嘴角那扭曲的笑容咧到了最大,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紫光下闪着森然的光。

“既然你想成为仙女,那么就做我的新·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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