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廉价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陈年霉味、角落里那台油腻小风扇搅动起来的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水管特有的腥气。
而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油垢和飞虫尸体的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有气无力地洒下来,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寒酸到可怜的轮廓:两张狭窄的单人床,铺着洗得发白、边缘还带着可疑黄渍的蓝白格子床单;一张摇摇晃晃、桌面布满划痕和烫疤的木头小桌;墙角那个掉漆掉得露出里面灰白底色的塑料脸盆架。一切都透着一种被时光和无数过客反复蹂躏后的疲惫感。
我——或者说,这个被强行塞进粉色连衣裙壳子里的倒霉灵魂——正靠在一张硌得后背生疼的硬板床床头。手里捏着那个东西。
那个小小的、深邃如墨的黑色水晶瓶。瓶口的水晶塞子早已不知所踪,空荡荡的瓶身冰凉,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幽冷、诡谲的微光。
瓶壁内侧,还残留着几丝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紫色粘稠痕迹。就是这个玩意儿,几个小时前,还装着能让人变成傀儡的恐怖药水。而现在,它是我唯一的、也是最荒诞的权柄象征。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移向房间另一头。
靠窗那张同样破旧的小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盘腿坐着,背对着我。她身上那件刺眼鲜红的改良小旗袍裙,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滩凝固的血,裙摆上繁复的金色缠枝花纹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乌黑的头发两侧依旧扎着两个短短的马尾,上面缠着的红丝绳和金色小铃铛纹丝不动,安静得反常。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研究自己那双鲜红小皮鞋的鞋尖。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空调外机那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和她那边传来的、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如同小兽被逼入绝境般的粗重喘息。
“咳。” 我清了清嗓子。这具身体发出的声音,清亮、微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粘稠的寂静。
窗边那个小小的背影猛地一僵。盘着的腿不自然地收拢了些,脊背挺得更直了,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那粗重的喘息声也瞬间屏住了,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的噪音。
“小红。”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刻意让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试探。
那背影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昏黄的灯光下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然而,那双妖异的异色瞳——左眼琥珀,右眼深紫——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屈辱和一种被强行按捺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杀意。
这眼神如此赤裸裸,如此不加掩饰,与她那张稚嫩的脸庞形成了极其惊悚的对比。她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手中那个在指尖轻轻晃动的空瓶子,小小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倔强的直线。
“把被子,给叠成豆腐块。” 我无视她眼中翻腾的恨意,晃了晃手中的瓶子,瓶身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幽冷的弧线,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豆腐块”三个字,我刻意咬得很重。一个极其日常、却又带着明确标准和难度的指令。这是试探,也是宣告——宣告这荒诞的、扭曲的、主仆关系的开始。
月小红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那双异色瞳里的怒火“腾”地一下窜得更高,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她小巧的鼻翼因为愤怒而急促地翕动着,胸口剧烈起伏。
盘着的腿放了下来,小小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地瞪着我,眼神如果能杀人的话,我现在大概已经被凌迟了千万遍。
房间里陷入了更加沉重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泥,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空调外机的噪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几秒钟过去。她没有动。
只是那眼神里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滴出来。
我挑了挑眉。看起来巷口那一声屈辱的“主人”,还不足以让她彻底认清现实?或者说,这药水的效力,需要更“贴心”的提醒?
我的手指停止了晃动空瓶的动作 手腕微微翻转,将那幽黑的瓶口,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她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
瓶壁残留的暗紫色痕迹,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无声的威胁,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月小红那双异色瞳的瞳孔,在看到瓶口对准自己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眼底深处那滔天的愤怒和杀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嗤”的一声,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强行压制了下去。那股源于规则本身的、无法抗拒的束缚感再次降临,如同无形的铁链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
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种灵魂被强行扭曲、意志被绝对压制时产生的剧烈冲突和挣扎。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个恐怖的瓶子,只是死死地盯着床铺上那团皱巴巴的、同样散发着廉价消毒水气味的蓝白格子被子。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然后,她动了。
动作极其僵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迟缓。她几乎是挪下了床,鲜红的小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走到床尾,面对着那团被子,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和憋屈。
她伸出了那双纤细白嫩的小手。
动作开始了。
但与其说是叠被子,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发泄式的破坏。
她猛地抓起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抖!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一股小小的气流,把旁边桌上几张油腻的餐巾纸都吹到了地上。
柔软的棉絮在她粗暴的动作下发出沉闷的呻吟。然后,她开始用一种近乎“摔打”的方式,将被子胡乱地折叠、按压。那力道,像是在揉搓一块沾满污泥的抹布,又像是在殴打一个假想中的敌人。
小小的眉头紧紧锁着,异色瞳里燃烧着无处发泄的怒火,每一次按压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小的身体都跟着微微晃动。
“砰!” 她狠狠一掌拍在被子上,试图拍平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哼!” 一声极轻、却充满了极致愤怒和不甘的鼻音,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
那声音很小,却像一根尖锐的针,清晰地刺破了房间里沉闷的空气。
我看着这充满暴力美学的“叠被子”表演,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哪里是叠被子?这分明是泄愤现场。仿佛那个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可怜被子,就是我的化身。
然而,就在她又一次高高举起小手,凝聚着全身的怒火和憋屈,准备对着那已经不成形的“豆腐块”雏形进行最后一记毁灭性拍击时——
异变陡生!
她那只高高举起、凝聚着怒火的右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点比萤火虫还要渺小的、混杂着金与紫的奇异光点,在她指尖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就在那光点闪现的瞬间!
“噗——!!!”
一声闷响,如同一个巨大的、装满面粉的袋子在房间里爆开!
那团被月小红蹂躏了半天的蓝白格子被子,毫无征兆地、猛烈地炸裂开来!
不是撕裂!不是崩线!是彻彻底底的、粉身碎骨般的爆炸!
无数白色的、细小的羽绒,如同被引爆的微型雪崩,又像是被惊起的亿万只白色飞蛾,轰然喷发!它们疯狂地、毫无规则地朝着四面八方激射、飞散、弥漫!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小小的空间里,霎时间变成了一个羽绒的暴风雪现场。
“咳咳咳!”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呛得连连咳嗽,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扑面而来的、带着陈腐气息的羽绒风暴。视野里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风暴的中心,月小红首当其冲。
她保持着那个高举右手、准备拍击的姿势,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大雪覆盖的红色小雕塑。厚厚的、雪白的羽绒如同最热情的拥趸,劈头盖脸地将她彻底淹没。
头发上、脸上、肩膀上、那身刺眼的红裙上……甚至连她那长长的、因为惊愕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都挂满了细碎的、毛茸茸的白色绒羽。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然后,羽绒缓缓沉降。
月小红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那只还残留着一丝微弱能量波动的右手。
她的小脸被厚厚的羽绒覆盖着,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充满了极致震惊和茫然无措的异色瞳。琥珀色与深紫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飞舞、缓缓飘落的白色绒羽,还有她此刻狼狈到极点的模样——活像一只刚在面粉堆里打完滚的红色小土鸡。
她似乎完全懵了。张了张嘴,一小撮羽绒趁机飘了进去。
“呸!呸呸!”她猛地咳嗽起来,小手胡乱地在脸上扒拉着,试图甩掉那些恼人的绒毛。
动作笨拙又气急败坏,刚才那副憋屈愤怒的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碎,只剩下一种孩童闯祸后被当场抓包的、手足无措的滑稽感。
房间里,如同下了一场微型暴风雪。白色的羽绒还在空中缓缓飘荡、旋转,最终轻柔地、无声地覆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地面、桌面、床头、甚至那台嗡嗡作响的小风扇叶片上。一片狼藉的白色废墟。
我放下挡在脸前的手臂,轻轻拂掉落在头发和肩上的几片羽绒。看着眼前这荒诞绝伦的景象——那个被羽绒包裹、还在狼狈地“呸呸”吐毛的小小身影,再看看自己手中那个依旧冰冷、依旧空荡、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黑色水晶瓶。
一丝极其古怪、难以言喻的笑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这感觉……太荒诞了。这个只需要一个弹指就能把人变性的小恶魔,居然被自己失控的力量炸了一身被子毛?
我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弹掉瓶身上沾着的一片细小的白色羽绒。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穿透缓缓飘落的白色绒羽,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再次精准地锁定在那双因惊愕和慌乱而瞪大的异色瞳上。
我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点刚刚咳嗽过的微哑,却清晰地盖过了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陈述:
“看起来,”我顿了顿,晃了晃手中的空瓶,瓶身在昏黄的灯光下再次划过一道幽冷的弧线,指向那一片狼藉的羽绒世界,也指向那个被羽绒包裹的小小身影。
“有人需要复习一下,‘服从’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嗡——嗡——”空调外机依旧在徒劳地运转着,发出单调的背景噪音。
房间里,羽绒还在无声地飘落,如同冬日里一场迟来的、不合时宜的细雪。
月小红扒拉羽绒的动作,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僵住了。
那小小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脸上、头发上还挂着许多未来得及拂去的白色绒羽,如同一个被雪花覆盖的、僵硬的玩偶。她慢慢放下胡乱挥舞的小手,指尖还粘着几根细小的绒毛。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目光,穿过纷纷扬扬飘落的白色绒羽,直直地看向我。
那双妖异的异色瞳——琥珀色与深紫色——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一个穿着可笑粉色连衣裙、长发沾着几片羽绒、手里却捏着决定她命运的黑色空瓶的女人。她的瞳孔在看清我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所有的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自己吞噬的屈辱和绝望。
那眼神,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踩断了爪子、锁进了最狭小铁笼的幼兽,面对着铁笼外拿着钥匙的、曾经被它肆意戏弄的猎物。
屈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烧红了她整张小脸,连小巧的耳朵尖都透出了鲜艳的血色。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的反抗,而是源于灵魂深处被绝对力量碾压、被彻底剥夺尊严的恐惧和战栗。
她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手中那个在她视线里仿佛无限放大的、象征着奴役的黑色水晶瓶。小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张开,似乎想尖叫,想咒骂,想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碎一切……但那无形的枷锁,那源于药水本身的、铭刻在规则层面的绝对束缚,如同最坚硬的寒冰,死死冻结了她的所有冲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她脆弱的自尊上凌迟。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羽绒无声飘落的轨迹,和她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那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神经,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上面粘着的几片细小羽绒随之簌簌落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痛楚,仿佛要将房间里所有浑浊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然后,极其艰难地,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眼底深处那翻涌的屈辱和绝望,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灰败所取代。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只剩下空洞的、认命般的死寂。她不再看我,目光垂落,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了白色羽绒的鲜红小皮鞋尖。
小小的肩膀垮塌了下去,刚才那强撑的、如同小兽般的倔强姿态消失无踪。她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娃娃,软软地站在那里,任由羽绒落在她的发顶、肩膀。
又过了几秒,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心理斗争。
一个极其细微、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着生锈铁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灵魂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极其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极其缓慢地挤了出来:
“…主…” 声音破碎不堪,第一个音节几乎消失在喉咙深处。她停顿了一下,小小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然后,更加清晰,却也更加沉重,如同用尽了她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
“主…人…”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砸在满地无声的白色羽绒上,却沉重得像两块墓碑。
我捏着冰凉的瓶身,指尖感受着那光滑棱角带来的奇异触感。视线掠过眼前这个被羽绒覆盖、浑身散发着颓败气息的小小身影,不经意间转向了那扇被油腻腻的灰尘模糊了的窗户。
窗外,是城市永不停歇的喧嚣。远处高楼巨大的霓虹广告牌闪烁着刺眼而廉价的光芒,红蓝绿的光带交替明灭,粗暴地撕扯着沉沉的夜幕。那变幻的光影透过肮脏的玻璃,在房间布满灰尘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鬼魅般的影子。
目光收回,落在玻璃上。
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个身影。
长发披散着,几缕发丝被刚才的羽绒风暴弄乱,随意地搭在肩头。一张陌生的脸,轮廓柔和,眉眼间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属于“他”的痕迹,却被彻底柔化、重塑,透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点脆弱感的清丽。身上那件可笑的粉色连衣裙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暧昧不明,沾着几片未来得及拂去的白色羽绒。手腕上,那条温润的珍珠手链若隐若现。
而在这道倒影的旁边,站着一个更小的、几乎被淹没在阴影里的轮廓。红色的裙角,炸毛般的、沾满羽绒的小发包,低垂着的小脑袋,像一只被暴雨打蔫了的、湿漉漉的小鸟。
一个被强行塞进女性躯壳里的灵魂,一个被药水束缚、被迫低头的小恶魔。
霓虹的光怪陆离在玻璃上流淌,将这荒诞到极致的一幕定格成一幅扭曲的、光陆怪离的浮世绘。
我捏着那个冰冷的、空荡荡的瓶子,看着倒影里那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这荒诞绝伦的人生……好像……开始有那么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