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城中村的那天,春奈还有些不舍。老胡同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不易察觉的伤感。它们正在渐渐被遗忘,以后很可能将不复存在。春奈想起了在县城的家,它们都有着相同的本质,只是一个藏在建筑里面,一个躲在城区之外。城中村的日子让春奈渐渐明白了生活的不易;不过它并没有打击到她,反倒成为了一种鼓舞。她几乎笃定自己会把那样的生活视作创作的养分,很快就会从中获得优秀的灵感。

下班之后,排练如期进行。一凡的加入终于是让乐队变得有模有样。暂时没想好名字的她们依旧以Drop2自居,但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初雪带来了一家Livehouse的试镜。春奈一度想要拒绝,尤其是当她想到,乐队的曲子还不够成熟,几乎只能算作demo,又或者做其他人的cover时,她觉得操之过急。但初雪不以为然,她强调一首曲中的自我固然重要,但一味的追求自我也可能落入自我满足的陷阱。两人互不相容,不免又引来一次争吵。她们从创作理念吵到乐队现状,又从经济收益吵到明天吃什么。没有愿意主动拿外卖的梦瑶,那份工作只好交给了暂时空闲的枫。她不情不愿地穿过排练室的走廊,等她回来时,初雪和春奈还没有吵完。她叹了口气,望向无事可做的一凡,只是对了个眼神,就演奏起了Joy Division的《Disorder》。听见音乐的二人,终于也按捺不住。最后还是以春奈的妥协完成了那天的排练。

后来当春奈走在回家路上时,她终于是拿出了自己准备的曲子。它名叫《失败主义者》,说那是她一直做不好的曲子。此前都是由她一个人负责全部器乐,无论是鼓、是贝斯,还是合成器。那些她不熟悉的全都做得一点不好,可那份打心底里的胆怯又让她不敢拿出来。

“这不比我写得好。”初雪夺过春奈的手机。

春奈低下了脑袋:“明明全都是问题。”

枫说:“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春奈只要负责自己擅长的部分就好了,剩下的交给我们也是可以的。我们可是一个乐队啊,不是吗?”

“的确,春奈的贝斯写得好无聊。”一凡补充道,“但,空间很多,所以没关系。”

初雪点了根烟:“唉,早该拿出来了。哦对,Livehouse那边应该向它们报一个什么名字。”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她们面面相觑,让沉默飘了好久好久。

“喂,不是吧。真就是一点没想过呗。”初雪拿下了衔在嘴里的烟,“这么取名困难,干脆叫那个什么鬼乐队好了,反正也和玩闹一样。”

枫立刻反驳道:“这名字也太随便了吧。就算是很奇怪的乐队,也只会取一个乱七八糟、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名字。就像什么脑干损伤、打到三明治、你男友系碌葛,这样的哪有这样和自暴自弃一样取名字的乐队啊。好好想名字啊喂!”

“那你说说我们该取什么名字。”

“我……”

春奈打着圆场:“怎么忽然就从编曲聊到这个了?”

“那你说说该叫什么。”

一凡说道:“自由落体。”

“为什么?”春奈与初雪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知道,因为想要游泳吧。”

“你们一个个的。”枫捂住了眼睛,“我们应该叫做Nothing is Spreading,因为在我们共识总是得不到传播。”

“好名字。”初雪说。

枫回答:“好个屁!那是别人家专辑的名字。”

“额。”

街道下的乞丐抱紧了自己,地铁站的光芒刺瞎了夜晚。便利店里有人刚买完酒,往家里赶的人们正穿过马路。不远处传来了吉他声,糟糕的演奏让每一个音阶都断成了碎片。春奈提议过去看看,而那与其他人的想法又不谋而合。

演奏者已到中年,鹑衣百结的他全力维持着体面,却没有意识到岁月早就让他变得苍老,衰败不堪。他的胡须嘈杂,发白、头发打结在了一起,又长又卷。艺术家常常自嘲与乞丐无异,实际上很是享受一幅幅看不起他的眼睛。它们不被道德,被衣服,被世俗所束缚,活在一个自我享乐的幻想亦或者挣扎之中。春奈很羡慕那样的人,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活成那样。至少她想不到,自己会那么做。看着男人享受的模样,终于有了演奏的兴致。他拍打着吉他,敲击钢弦,终于在低频的下沉中,旋律上升了。它以激昂的旋律抗击夜晚,又以沉重的旋律擅自妥协。春奈知道他不是一个糟糕的乐手,只是在自相矛盾中渐渐陷入了无动力的深渊。他已经在没有人观众的夜里演奏了太多次了,太多次,多到没他看不见任何人,除了那些为他驻足停留的人。他看着天桥上的光,在桥下投射出一个个斑点,最终在自我的纠缠中失去了演奏的乐趣。他奋力敲下最后的一个和弦,或许是期待掌声,或许是期望能得到几个钱。春奈不知道,她看着男人的眼睛,以一种悲伤,近乎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逃过了那双眼睛,继续了下一曲演奏。不知作何感想,春奈为流浪歌手留下了些钱,之后便朝着远方走去。

须臾,她停下了脚步,她回头,她说:

“我想,这是一座人人都在被流放的城市,每一个人都挣扎于自我与生活的中间苦苦挣扎。那个流浪歌手,我们,还有其他很多人。我们都不完美,都不知道明天该何去何从。但与此同时,我们都在追求共鸣,都在等待一个人的驻足与理解。我们弹着无趣的旋律与没有人喜爱的乐器与音乐。而这又让我们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所以春奈你到底想说什么?”初雪问。

春奈冲她微笑,她说:“我觉得我想好了乐队的名字到底该叫什么了。”

“哦?”

“流放者指南。以音乐人指引每一位被流放者。”

枫:“你这……”

“好名字。”一凡说。

枫:“诶?”

“非常非常适合一支东拼西凑的乐队。”

春奈回答:“是吧。”

“既然如此,那就申报吧。现在,在这里。”初雪说,“被流放者们要演奏出自己的声音,而我们这些失败主义者将会给那间Livehouse狠狠上一课。”

“初雪好中二啊。”春奈捏了捏眉头。

“你好意思说我吗?!”

试镜当天春奈又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依旧自说自话,以一种高高在上、傲慢至极的态度问春奈什么时候回家。春奈倒也不着急,自打在大城市的生活有了稳定的迹象,她便有恃无恐。她本就不是那种花很多钱的人,只要有些零花钱给乐器保养,偶尔买两块效果器她也就知足了。去把衣柜填满,去吃昂贵的食物,去看一个陌生的地方的风景,对她来说暂时都不需要。她来自一个县城,一个被人为遗忘的县城。那里的故事匮乏,世界很小,几乎只有无趣与自我之外就没有了。她不可能会回家,就像父亲可能也有所预料。那一天她打电话给她时,那种傲慢中带着一丝震颤,它很微弱,只有短短一瞬。可即便那样,对于春奈来说也足够了。她与父亲的对峙从来都不是赌气,她所想要的只是证明他的腐朽与无趣。她只是告诉他,她的生活只属于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终究都是她说得算。可父亲不理解那些,他为春奈做好了最妥善的计划,为她想好了未来该何去何从。她不会被荒诞裹挟,不会因虚无挣扎。而他却从来没考虑过,那样春奈还是春奈吗?他总是忘记他者,总是忘记别人,就算是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他骂春奈,说她也应该任性够了,带出去的那点钱根本不够她坚持到那会儿,如果像别人借钱的话,他说什么也不会帮她还债的。春奈听完就笑了,她大方地回答说感谢他的担心,她完全不需要像任何人借钱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她毫无负担地告诉父亲她有了份工作,有了朋友,事业,一切都欣欣向荣,惹得父亲很是不快。他挂断了电话,像是冲出了房间。从那一刻起,春奈就明白,冲突怕是在所难免。

商场最底层的地下有一家酒吧,那是春奈要去的地方。进入其中,春奈环视四周。还没开始营业的酒吧,很是冷清。吧台后的人擦拭着酒杯,早来的一凡与初雪都喝上了啤酒。春奈走了过去,一把夺过了初雪手中的酒。

“我们是来试镜的好吗!”

“诶,怎么就抢我的不抢一凡的。”初雪抱怨道。

一凡见状,把酒护在了胸前。

“拿来。”春奈伸手。

无奈,一凡也只好把啤酒交给她。

“都多大个人了,这种时候还喝酒。”

初雪反驳道:“诶,这可不对,很多音乐人就是要喝很多酒才能演得好。尤其是鼓手,像那个齐柏林飞艇的鼓手,还有那个谁,枪花的鼓手,还有那个姓赵的叫什么来着。”

春奈问一凡:“一凡,初雪喝了多少了?”

一凡回答:“一瓶。”

“就一瓶就这样了?”春奈讽刺着初雪,“你看过Slash酒后弹Welcome to The Jungle 吗?”

“那是意外,是意外。那天Slash没带墨镜和帽子太紧张了。再说了,梦瑶上次喝成那样了都能演得好好的,我为什么不行。”

“你和梦瑶姐比酒量?是忘记了梦瑶姐把你搬回家了多少次了吗?”

“我……就让我喝完这杯嘛,求你了。”初雪拉起了春奈的手,悄悄朝着酒瓶而去。

“想都别想。”

“来迟了,来迟了。”突然闯入的枫正气喘吁吁,“怎么了,这是?”

“未成年人禁止饮酒!”春奈冲枫喊道。

“诶?”

洗了把脸,还是不太清醒。初雪的疲态被春奈尽收眼底,她站在舞台中央转动旋钮。摇晃的身子与一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酒量有多差,春奈早就心里有数。如果放任她继续下去,那试镜要么以悲剧收场,要么变成一场与调音师的斗殴。初雪就是那样,酒后的她才顾不上那么多。她时而成熟可靠,时而又幼稚无比。就像那首毫无征兆出现在商场演出的Duality一样,让人捉摸不透。无论如何,她们都应该开始了。春奈走上前去查看初雪,初雪只是把脑袋一仰,又拿起手机和她拍了张合照。她竖起了中指,让春奈很是无语。她拉低了手机,直到整个乐队都被放进了手机里,她们一同竖起中指,只见身后的荧幕忽然出现《流放者指南》。春奈急忙朝台下看去。那儿,卉玥正站在调音师的身后朝她挥手。她眨了眨眼,完全没想到会是那样。

“好了,来吧。”初雪踩灭了面前的超载。

“你还能演吗?”春奈问初雪。

“你觉得你在问谁这个问题。”初雪回答。

拨片滑刮琴弦的破碎声响打响了演奏的第一枪。一脚踏入了沉闷且昏暗的世界,让春奈感觉到了紧张。那是她第一次登上真正的舞台,还没开始演奏就汗流浃背。拍子她已经忘了,唯一感受到的只有血液顺着手背顺上,到肩膀直至耳根。脉搏正想方设法冲出肌肤,而昏暗的灯正助长血脉的冲动。对于错误的恐惧,对于失败的惶恐,天啊,她正在自杀。她正在自杀!手里的拨片变得不听使唤,无法确认正确与否的演奏正让她一个劲儿地打颤,人们为什么要喝酒她倏然了解了。那样的演出与商场截然不同,每一双眼睛都具有批判性,每一次错误都会被记录在案。那已经不再是一场演出了。它是一场诉讼,是一次审判。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指控。但她已经站在了那里,能做的也只有奋力反抗。她踩下中控,让超载与颤音器被同时激活,一同被激活的还有其他人的热情。

枫的鼓开始变得更加复杂,一凡的琴开始更加跳跃,就连没什么精神的初雪都在嘶吼着试图冲出桎梏。她们都在努力演奏着不成熟的曲子,如果预料之中的不够好,那就让他超出预料。西方世界的波塞冬正在苏醒,它所带来的潮汐正淹没城市。防空警报不停地作响,疯女人的猫正满大街跑。失败主义者的呐喊是为了重新定义成功,而在那样的舞台上一定会有人听见她们的声音。初雪踩下效果器,她奋力地摆动身体,一个劲地下拨。低频正在渴求一场地震,而马上它就要来临。枫明白了那样的诉求,于是让双踩变得更加凶悍,不停爆裂的贝斯也随之冲向更高层的屋顶。春奈弹起了solo,再之后世界怎么也无法回归寂静。不停环绕的底噪声像是演出还没能结束,直到春奈伸手护弦的那一刻,还有人意犹未尽。

店长的掌声随之落下,他走出了监控台,向着舞台走去。他说:“不赖不赖,前半段乱得我都以为完蛋了,后半段还能给你们圆回来,水平可见是在线的。尤其是吉他手,意料之外啊。你还是学生吧?”

春奈点了点头。

“作为学生来说,这样水平的即兴演奏让我都想找你来我乐队了。”

初雪急忙护住了春奈。

“想挖墙角!?”

“哈哈哈,没有没有,只是说说而已。”店长看回初雪,“合格肯定是合格了的,但肯定还需要多练习啊。我不管你们是紧张还是怎么的,刚刚那样的开场一定是很业余的。要知道演出最重要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开场一个是收尾,人们很少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除非它特别重要。开头给人留下的映像以及结尾给人留下的念想往往是一场演出的关键。我听了你们的demo了和刚刚演得很不一样。不得不说很冒险,但我很喜欢,卉玥会推荐你们我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很有冲击力,就和那首Duality一样,挺好。”

“卉玥姐?”春奈问。

卉玥走了出来,“嘿嘿,在大城市住了这么久总得有些小门路嘛。而且初雪可一直都在等哦,可别让她失望了哦。”

“什么意思啊,喂?”初雪说。

“字面意思。”卉玥眨了眨眼。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回去我给你们排场次。这次还演Duality吗?”

枫说:“做,当然做。”

“哦好,那记得不要画Slipknot那种妆容啊。像Duality这样的重型音乐是不反对的,但来这儿的观众很多时候不是很能接受太极端的东西。所以大家尽量掂量一下,对大家都好,好吧。之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祝你们演出顺利,票房爆满。”

离开Livehouse时,春奈还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紧张感的脱离,就像是绷着的弦忽然断了,让她感觉世界正在忽远忽近。她盯着满是老茧的手指,直到初雪的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又喝上了?”春奈问。

“明知故问。”初雪将酒瓶送到嘴边,“我想,就刚刚,春奈也明白了乐手为什么总在开场前喝酒了吧?”

“明白,但不提倡。况且像初雪这么有经验的乐手真的会紧张吗?”

“紧张!紧张地要死。没有一个乐手上台前是不紧张的,双手发抖,双腿打颤。看着台下的人惶惶不安,头顶上的灯又亮得要死。如果有乐手和你说他们一点也不紧张,她们要么很糟糕,要么就是在说谎。弹错,唱坏,被盯着。你去问枫,问一凡,她们也一样。只是每个人面对紧张的方式不同,状态也不同,最终的结果也不同。而像我这样的人。”春奈举起了啤酒瓶。“这就是最好的解药。”

“你再喝,不怕喝死你吗?”

“哦?”初雪睁半只眼看向春奈,“现在懂得担心我了?嘴上不饶人的家伙?”

“我什么时候不担心你了。”春奈嘟了嘟嘴。

“嘿嘿。那春奈会怎么解决呢?紧张?”

“我吗?我不知道。”

“是吗?”初雪拍了拍春奈的肩膀,“你答應過 在酒上節制

除此 我沒多的心事

想起往年 聊過那些

關於勇敢和真誠的回憶

咱們都 不要抹去~”

“听上去像是别人唱给你的。”

“哈哈,走啦,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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