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啊。”初雪端着饮料回到了桌前,“看上去很累啊。”
“每天忙到十二点,回家都一点了睡个觉,起床,上课,怎么可能不累啊。”枫依旧趴着回答。
“不然为什么说玩乐队的都是铁人呢?上班,下班,之后排练,再之后用假期巡演。除非全职,但全职迟早要饿死。我可不想活成梦瑶的样子。”
“不要啊,我可不要活成那个样子。”枫翻了个身。
“能成的,一定能成的。”春奈笃定地说。
“说得很轻松,但现在连贝斯手都没有。”枫说。
初雪刚想开口,枫就说道:“我不会!我也不想学!”
随之,初雪闭上了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不是吗?决定一个人选,总不可能看了那么多人,一个都不行吧。”
“这可不好说。”枫继续。“要是能决定下来,恐怕早就决定了。”
“不说那么多了,看看吧。”春奈拿出了笔记本电脑。
视频一条一条地播放,人一个一个地过。一开始还有点新鲜感,到了五个视频之后,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要说水平,来试奏的乐手都大差不差,无非就是风格上的区别。爵士、放克、蓝调、金属、朋克,啥都有。起初她们还会对那些有个性的乐手做出点评,到了后来无论演奏得多惊艳,她们都懒得说话了。三个人就那么挤在一起盯着屏幕,活脱脱一个巨大的雕塑。偶尔有了一些声音,又立刻会被其他人否决。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的演奏让初雪吹捧个不停,她对着那稳定的律动,讲了几乎所有的好话。直到枫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根本不会加入呢?你这个恋老癖。”
初雪回答道:“你骂谁恋老癖了?不加入就不加入嘛,骂我干嘛。”
之后再看到年纪太大的,她们就直接不看了。
“啊啊啊!”枫抱着脑袋又一次趴下了。本该冰凉的桌子已经被电脑与手给焐热,等枫趴下去想要图个清醒的时候,她只觉得那真难受。“没完没了了这下,要是能选上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当时也是一样哦,枫是最后一个来的。”春奈说。
“啊?”枫看向春奈。
“嗯,按照初雪的话,‘搞乐队就像去酒店,只有进去了才知道合不合适。’所以……或许可以理解为,把人带去酒店的代价太大了,所以在带过去之前得好好看清楚了再说。”
“不是。”枫倏地爬了起来。
初雪冷不丁地开口:“不过枫和我想得还是很不一样的嘛,也许那个酒店理论也不是很对。”
“本来就是歪理吧。”春奈说。
“喂,别扯开话题啊。”
“枫变得好在乎啊,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枫眨了眨眼,然后坐了下去。
“我明明一直都很在乎……”枫背过了身子。
最终,什么也没敲定下来的几人,决定来一场街演换换气氛。她们先是去了趟初雪家,带上了吉他、贝斯、音响,尔后又去了枫那儿,带了个箱鼓就往河边赶去。到底为什么要去河边而不是公园,她们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河边总有人在演奏个什么,又或许只是异想天开,觉得要是演不好干脆跳河算了。反正当她们来到河边时,一切都像是为她们准备好了一样。刚刚启程的夕阳正朝着水面落下,还醒着的世界刚好需要一首歌来为它助眠。枫拍响了第一声鼓。
爵士音阶所带来的律动,很快就让人驻足。缺少了萨克斯风的可惜无法被贝斯弥补。初雪的贝斯实在弹得太差了,惹得春奈不停发笑。她受不了春奈,就看向枫,谁知只是一个对视,枫也笑个不停。人们都被那样的氛围感染,对音乐也少了些苛责。随意发挥的感觉让三人都忘记了疲倦,只剩下了喜悦。太阳正在下沉,蓝色正一点点入侵橙色,马上就要让世界都变样。蓝调音阶响起,而意料之外的bassline让春奈瞪大了眼。她看向一旁,一个短发女性顶替了初雪的位置,一条细铁链连接着她的唇钉与耳钉。深邃的眼眶里是一双自信的眼睛,扎得有些随意的马尾赋予了她一些野性。初雪什么时候将贝斯交给她的,春奈没有发现,她一定是忙于思考手上的节奏,忘记了她的加入。Slapping音色弹跳感正领导着乐器,春奈填充着没有被占有的音域,直到那强力和弦的加入。初雪是故意的,她知道。突如其来的合奏,让她玩心高涨,她必须要做点什么不一样的,那样才好宣誓她的存在。女性看了初雪一眼,见她正坏笑,她便改变了演奏,试图再次掌握主动。初雪当然不让,她才不像春奈甘愿做他人的绿叶,她必须要让哑巴开口,让政客闭嘴。她就要做别人做不到的,只有做不到的她才感兴趣。于是二人很快就进入了一种交锋的状态,她们互不相让,互不妥协。等到枫终于累得不想打了的时候,她们都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初雪。”初雪伸出手。
“一凡。”一凡接过手。
“累死人了,你们弹得那么开心,也该考虑下我的死活吧。”
“抱歉啦。”初雪装模作样地道歉。
枫朝她竖起了中指。
初雪先是看了眼春奈,见她歪了脑袋像是默认了什么之后,又看回一凡:“组乐队吗?”
一凡回答:“好啊。”
“不是!?为什么!这不公平!为什么当初我来的时候,你们八百个不愿意,现在只是这样就加入了。不公平,这不公平!”枫差点从箱鼓上摔下去。
“人是会变的,你知道吧?总不能老那么苛刻。”
“啊?!”枫抄起了鼓棒就冲着初雪而去,好在春奈即时拉住了她,不然看笑话的人应该会比看演出的更多。
当枫回到家时,天又黑了,冷清的房子连灯都还熄灭着。阻塞的气味像是刚起床的卧室,枫打开了厨房的窗户。她对着身下的城市呐喊,可声音很快也随着愤怒消散。父母总是不在家,枫也已经习惯了。自从哥哥走了以后,家中就显得毫无生活气息。偌大的客厅只是在助长阻塞的空气,那儿的一切都不属于她,而是其他什么人。有时候枫会觉得自己不属于那个家,自己应该去一个什么地方,变成一个其他的人或者动物。某种畸形的、扭曲的声音正在楼道间梭行,那是独属于大楼的一种枷锁。她站在客厅的大窗前,攥紧鼓棒,俯瞰世界。被霓虹灯占领的城市令她厌恶,与此同时她心中所能想到的只有春奈与初雪的脸。她们取缔了哥哥的残影,在痛苦的时候提供了真实存在的触感。她不甘心,想不明白春奈为何执意要留下她。初雪对于乐队的人选显然有自己的见解,她想起下午的话,想起了此前的歌。她觉得被看透了,觉得自己所一直披着的伪装不过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她想要找个人商量,想要把心中的不愉快都吐出来。可她谁也没有,学校里的人都只顾着学习,她们埋着脑袋一个劲地冲一个更好的未来,从来没想过那样未来只是给少数人的。她们之中很多人将会干一个没有人喜欢的工作,过一个无趣的人生,之后隐入于尘世之间。枫不喜欢,甚至说厌恶那样的人,说她离经叛道,说她自以为是,怎么样都好。被人比较,被人定义,被人说是某某人的子女。她不想要那样,恨不得把那一切都砸碎,就像她奋力击打架子鼓一样,狠狠地把她们都敲碎。想到这儿,枫回首看去,一个黑影站在哥哥房间的门口。那是一个死去的人,她知道,他站在那里呼唤着生者,用死者独有的孤独凝视众生。可那也都不过枉然而已,她已经有了归宿,下定决心抛下过去,她要打鼓,把遗憾与失败都甩在脑后。她朝黑影跑过去,当她到房门前时,黑影早就不见了。她推开房门,里面有一台很久的架子鼓,它属于一个优秀的人。后来,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