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沿着铁轨继续向东,在正午时分,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类聚居点的轮廓。
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车站指示牌,顽强地矗立在荒原之上,上面褪色的官方字体依稀可辨:
【E-1028区 - 三号中转站】
但越是靠近,聚居点的入口处,另一个用废旧装甲板和霓虹灯管焊接而成的、更加巨大、也更加粗野的招牌,便取代了原本的站名。
霓虹灯在白日里也闪烁着刺目的红光,上面只有两个充满了力量感的字:
【铁砧】
伊莲放慢了车速,她能理解这个名字的含义。
就像没人再叫E-1042区,而只知道“灰岬”一样,废土上的人们,总会用更直接、更形象的方式,来定义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
一个锤炼强者,也敲碎弱者的地方。
空气中,混合着廉价酒精、烤肉的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水与血腥的气味。
伊莲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尤莉娅。
阳光下,她那头如月光般流淌的银发和那张毫无瑕疵的瓷白脸庞,与周围肮脏、混乱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几乎是刺眼的对比。
伊莲头疼地“啧”了一声,从摩托上的金属箱里拿出一件宽大的、带兜帽的旧冲锋衣,递给尤莉娅。
“喏,穿上。”
尤莉娅接过衣服,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
“把你这身行头遮一遮。”
伊莲用下巴指了指尤莉娅,用一种半抱怨半警告的语气说道,
“你现在这样,就像一块在垃圾堆里发光的钻石,脸上就差写着‘快来抢我’四个大字了。”
尤莉娅听到这句话,歪了歪头,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陈述事实的语调,认真地回答:
“分析完毕。在这里,没有人能做到。”
伊莲被她这句充满绝对自信的回答给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尤莉娅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最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充满了无奈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她伸出手,有些好笑地、轻轻弹了一下尤莉娅的额头。
“我不是在跟你讨论战术可行性,我的无敌兵器小姐。”
她的语气放缓了下来,像是在对一个不开窍的小妹妹解释。
“我是在说,我不想应付那些因为看到你,就围上来的、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的麻烦。”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拿你没办法的纵容。
“有时候,麻烦比危险更让人头疼,懂了吗?”
尤莉娅似乎理解了这种更复杂的、非逻辑性的人类思维,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顺从地穿上了那件宽大的冲锋衣,将自己笼罩在阴影里。
伊莲看着她那副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的笨拙样子,再次笑了笑,然后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走进了喧嚣的人群。
伊莲熟练地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她的目标很明确——先补充她们即将耗尽的物资。
她拉着尤莉娅,来到一个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摊位前。
摊位上摆着几个锈迹斑斑的大油桶,伊莲向里望去,大多是黄油和黑油这种偷炼出来的劣质汽油。
“老板,”伊莲敲了敲柜台,“还有没有‘金汤子’?”
“金汤子?”
摊主是个缺了颗门牙的壮汉,他上下打量着伊莲,嘿嘿一笑。
“小姑娘,口气不小啊。那种好东西,早就在上次沙暴前被人包圆喽。”
伊莲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的摩托经过改装,虽然也能用次一级的燃料,但长途旅行,还是“金汤子”最稳妥,对引擎的损耗也最小。
“那就来一桶‘杂醇酒’。”她有些不情愿地说,“怎么卖?”
“看你面生,给你个实在价,一小桶,二十个筹码。”
“二十?”伊莲挑了挑眉,“疯了吧你?这玩意儿在西边可没超过十五。你这‘杂醇酒’是兑了金水了?”
“小姑娘,这可是沙暴后的第一批货!金贵着呢!”
“最多十二。”
伊莲抱起双臂,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两人你来我往地砍了半天价,最终以十四个筹码成交。
伊莲将那桶颜色浑浊的“杂醇酒”灌进摩托车的油箱,心里盘算着,看来得尽快找个地方,好好给引擎做一次保养了。
随后她领着着尤莉娅,转身走向旁边一家看起来更破旧的杂货铺,准备补充她们的干粮。
店铺里堆满了各种罐头和真空包装的合成食品,老板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正有气无力地挥着扇子驱赶苍蝇。
“压缩饼干,怎么卖?”伊莲随口问道。
“一包,三个筹码。”老板懒洋洋地回答。
伊莲听到这个报价,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
“三……三个?”
“怎么,嫌贵啊?”老板抬了抬眼皮,“这可是军用级别的,一块能顶一天。不买拉倒。”
伊莲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惊喜的表情。
在灰岬,这样一包压缩饼干,黑市里至少要卖到五个筹码,有时甚至更多。
她没想到,在这个看起来更混乱、更野蛮的“铁砧”,最基本的口粮,居然会这么便宜。
“来十包。”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利落地数出三十个筹码,拍在了柜台上。
这些足够她吃上三个月了。
她将那一大包沉甸甸的压缩饼干塞进背包,心中涌起一阵奇特的感慨。
在这个鬼地方,填饱肚子,倒比在灰岬容易得多。
做完这一切,她想起在骆驼镇时,安给她的那盒柑橘味糖果已经快吃完了。
她顺便在杂货铺里看了看,货架上只有薄荷味和一种颜色诡异的、不知名浆果味的糖块。
“没有柑橘味的吗?”
“柑橘?那是什么?”老板一脸茫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小姑娘,有糖吃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伊莲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最终什么也没买。
就在她准备拉着尤莉娅离开时,却发现尤莉娅的脚步,在一个卖小饰品的摊位前,停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伊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用几颗打磨光滑的白色石头和一小截金属丝拧成的、歪歪扭扭的兔子挂件。
它做工粗糙,比例失调,甚至有些可笑。
伊莲看着尤莉娅那被兜帽遮住的侧脸,想起了昨天在绿洲旁,她第一次看到兔子时,那种新奇又专注的眼神。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尤莉娅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才走上前,用两枚筹码买下了那个粗糙的挂件,塞进了尤莉娅的手里。
“喜欢就拿着,”伊莲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路上无聊的时候,可以玩玩。”
尤莉娅低下头,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兔子,然后抬起头,对伊莲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她将挂件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冲锋衣的口袋里。
伊莲看着她那珍视的样子,没买到柑橘味糖果的那点失落,也烟消云散了。
补充完必要的物资,伊莲的目光落在了尤莉娅身上。
在那件冲锋衣下,她还穿着那件伊莲自己的、洗得有些发旧的黑色T恤。
宽大的领口松垮地挂在她纤细的肩膀上,过长的下摆几乎要遮住她的膝盖。这身衣服穿在尤莉娅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虽然有些可爱,但更多的是一种格格不入的潦草。
伊莲皱起了眉。
她自己对衣着向来不在意,身上的战术服穿了几年,破了就自己缝缝补补。少有的几件便服,还是很早以前被安硬拉着去买的。让她主动去逛服装店,简直比让她去拆一颗炸弹还难。
但此刻,她看着尤莉娅,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应该……穿得更好看一些。
“走,”她拉起尤莉娅的手,“给你换身像样点的衣服。”
她们走进了一家集市上规模最大的二手衣物店铺。店里挂满了各种衣服,大多是佣兵们淘汰下来的、实用耐磨的款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布料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伊莲凭借着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在工装和夹克区翻找起来。
“这个,耐磨。”她拿起一件深灰色的帆布夹克。
“这条裤子,口袋多,能装东西。”
“还有这个,深色的,耐脏。”
她将一堆自己认为“实用”、“结实”、“耐脏”的衣服,塞进了尤莉娅的怀里。
“去试试。”
尤莉娅抱着那堆颜色黯淡的衣服,走进了由几块破布帘子隔出来的、简陋的试衣间。
伊莲则靠在一旁的衣架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片刻之后,布帘被拉开。
尤莉娅从里面走了出来。但她身上穿着的,却不是伊莲挑的那几件。
那是一条简单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色连衣裙。
裙子的款式很旧,甚至有些土气,领口和袖口还带着一点点磨损的痕迹。但就是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穿在尤莉娅身上,却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柔软的布料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身,勾勒出少女独有的、柔和的曲线。淡雅的蓝色,衬得她那瓷白色的肌肤和银色的长发,仿佛在发光。
阳光从店铺门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她的裙摆上,也落在她那双带着一丝期盼的、冰蓝色的眼眸里。
那一刻,她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冰冷的兵器,而更像一个……普通的、误入废土的邻家女孩,干净、纯粹,美得让人有些失神。
伊莲怔住了。
她想起了在南井废墟的冷藏室里,第一次见到尤莉娅时的场景。那时的美,是充满危险和非人感的、如同雕像般的美。
而此刻,这份美,却因为这条普通的裙子,而拥有了温度和生命力。
伊莲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深刻地感觉到——
尤莉娅,是如此的漂亮。
“哦哟,小姑娘,你的眼光可真好!”
不知何时,店主老妇人已经走到了伊莲的身边,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凑到伊莲耳边,压低了声音:
“你家这位,长得可真俊。穿这条裙子,简直就像天上的月亮掉下来了一样。我们这儿啊,可是好久没见过这么般配的小两口了。”
“咳……!”
伊莲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暧昧不清的话呛得猛地咳嗽了一声,脸颊瞬间升起一股不自然的燥热。
她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穿着这个怎么打架?”
最终,她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嘴硬的、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的抱怨。
尤莉娅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转了一下裙摆。
那个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天生的、属于女孩子的、小小的雀跃。
伊莲看着她,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笑得一脸“我懂的”的老妇人,最终叹了口气,脸上却是不自觉的、无奈的微笑。
她走到柜台前,将那堆她自己挑的、被尤莉娅无情抛弃的夹克放回原处,然后指着尤莉娅身上的裙子,对老板说:
“就要这条。”
夜晚降临,这里变得比白天更加喧嚣。
刺目的霓虹灯管勾勒出建筑扭曲的轮廓,将聚居点染上了一层迷幻而危险的色彩。
伊莲拉着尤莉娅,走向镇子中心那栋唯一还在播放着嘈杂音乐的二层建筑。建筑的招牌早已被经年累月的风沙打磨得看不清字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酒杯形状的锈蚀轮廓。
整个“铁砧站”,就只有这么一个能被称为“酒吧”的地方。
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汗水、劣质酒精和烟草的浑浊热浪便扑面而来。
酒吧里鱼龙混杂,佣兵们的谈笑声、赌徒们的咒骂声和全息屏幕上的劣劣广告交织在一起。伊莲下意识地将尤莉娅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尽管尤莉娅还穿着那件宽大的冲锋衣,并拉低了兜帽,但她那过于挺拔的身形和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的气质,还是立刻吸引了几个角落里百无聊赖的视线。
伊莲感受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皱了皱眉,直接带着尤莉娅挤到了吧台前。这里是酒保的地盘,通常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来两杯。”伊莲将几枚筹码拍在吧台上。
酒保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他用油腻的抹布擦了擦吧台,头也不抬地问:“喝什么?”
“一杯锅炉工。”伊莲言简意赅。
酒保抬起头,扫了她一眼。他拿起一个满是划痕的玻璃杯,倒了半杯冒着浑浊气泡的啤酒。
“威士忌还是‘铁锈钉’?”
“威士忌。”
伊莲回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金属糖盒。
她打开盒子,里面只剩下最后两颗橙色的、用糖纸包着的柑橘味糖果。
这是安留给她的,最后一点“甜”。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剥开一颗糖纸,将那颗小小的糖果扔进了自己的酒杯里。糖果在浑浊的酒液中嘶嘶地冒着泡,散发出一丝微弱而清新的香气。
酒保看着她的动作,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的金属牙:
“小姑娘,口味挺特别啊。”
他将一小杯威士忌和伊莲那杯加了料的啤酒一起推了过来。
伊莲拿起小酒杯,毫不犹豫地将其沉入了啤酒之中,泡沫瞬间翻涌而上。
“这是什么?”
尤莉娅看着伊莲杯中那奇怪的液体,好奇地问。
“酒。”
伊莲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辛辣的威士忌、苦涩的啤酒和那一点点柑橘的甜,在她口中交织成一种复杂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味道。
“一种能让好心情变得更好,坏心情变得不那么坏的……燃料。”
尤莉娅凑近闻了闻,一股刺鼻的乙醇味立刻涌入她的嗅觉传感器。
她看着伊莲,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担忧。
伊莲看懂了她的眼神,笑了笑。她拿起吧台上的一个空杯,倒入一点最便宜的果汁,又兑了大量的水。然后,她剥开了第二颗柑橘糖的糖纸,将那颗对她而言很珍贵的糖果,轻轻地放进了尤莉娅的杯子里。
“喏,你的。”她将这杯特调的、散发着淡淡柑橘香气的无酒精饮料推给尤莉娅,“尝尝,甜的。”
尤莉娅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清凉的,带着她从未尝过的,清爽柑橘甜味的水流过她的口腔,这是一种比烤兔子更直接、更纯粹的“好”的感觉。
伊莲看着她那副一本正经品尝的样子,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她靠在吧台上,一边小口地喝着自己的“锅炉工”,一边像一只警觉的猎鹰,从周围嘈杂的谈笑声中,筛选着有用的信息。
邻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佣兵,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你是没见着!灰岬那个叫斑鸠的帮派,好像换老大了!是个叫白隼的女人,手段可硬了!”
伊莲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
安……
另一个看起来更精明的刀疤脸佣兵,则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同伴说:
“灰岬算什么,边境的穷地方。要说热闹,还得是黄昏都市!我上个月从那边接了个活,月都制药的人跟疯了一样在东边扩张。听说啊,是他们那位大小姐,前阵子在骆驼镇吃了大亏,差点没命……”
伊莲听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个更关键的词,钻进了她的耳朵。
吧台另一头,一个满身酒气的赌徒,正激动地对酒保嚷嚷着:
“……我听拳场的人说了,这次总冠军的奖品,是狼群失踪的货!狼群!那可是黄昏都市最大的帮派之一!他们出手的东西,能是垃圾?拳场的人说,他们也打不开那个金属箱,干脆就当成盲盒,拿来当这次的冠军奖励!”
伊莲听到“狼群”这个词,心中猛地一动。
她想起了灰犬。
她知道,灰犬要找的,肯定不是这个箱子。但这不妨碍她对这个大帮派的“盲盒”,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钱,需要更多的筹码,来为她们接下来的、未知的旅程做准备。而在这种地方,拳台,永远是来钱最快的地方。
她将杯中的“锅炉工”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混合着甜味,灼烧着她的喉咙,也彻底点燃了她眼底深处那份属于“黑鸦”的骄傲与战意。
那就让你们这些城里人见识一下,从灰岬这种“穷地方”爬出来的清道夫,到底有多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