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仿佛只是在御花园中偶遇一位臣子,语气轻松地开口。
“陈爱卿,别来无恙。”
陈廷敬的面容如刀削斧凿般严肃,他手中的长剑反射着墙壁上火炬的光芒,寒光凛冽。
那光时而跳跃,映照出台上那张俊美得雌雄莫辨的脸。
“怎么?”他发出一声冷哼,声音里满是久居上位的威压,“不逃跑吗?”
话音未落,他已提着剑,缓步向着高台上的宋怀安走去。
那是一种沉稳而充满压迫感的步伐,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
宋怀安只是简单地一挥衣袖,姿态写意,仿佛眼前明晃晃的剑锋不过是孩童的玩具。
“是你们所谓的‘那位大人’,派你来杀朕的吗?”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目光却锐利如刀。
“否则以陈爱卿你的能力,本能将那艘黑船上的奴隶悄无声息地运出国外,根本没必要在京城里搞出这么大的混乱。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刺杀朕而丢出的烟雾弹罢了。”
“即使那位大人没有命令,我也一样会来杀你!”陈廷敬厉声回答,积压已久的愤懑在此刻爆发,“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无能的你,也能当上本朝的皇帝!”
他没有再直线前进,而是转而朝侧边踱步向前,像一头审视着猎物的孤狼,用一种更为焦躁的步伐开始绕着高台。
“先帝,也就是你的兄长,意外驾崩后,你才被推上了这个位置。”
他一边踱步,一边细数着宋怀安的“罪状”,声音里满是不屑与嫉妒。
“一个毫无政治阅历、毫无建树的黄口小儿,仅仅因为血统高贵,就能坐拥天下!这让我这样,用数十年光阴,勤勤恳恳才爬到大理寺卿位置上的人,如何能够甘心!”
陈廷敬猛地一挥剑,剑锋在空中划出凄厉的破风声。
“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有能力的人来统领国家!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城外的贫民窟逐年扩大,流民遍地!各地天灾连年,饿殍遍野!你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除了赏花作画,还会做什么?你对得起这万千黎民,对得起宋家的列祖列宗吗!”
他的指责声声泣血,带着他自己强烈的偏执。
宋怀安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陈廷敬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完毕。
演武场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火炬燃烧的哔剥声。
然后,宋怀安仅用一句话,便回答了陈廷敬所有的指控。
“至少现在,朕毁掉了你想要将奴隶偷运出国的计划。”
这一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了陈廷敬的喉咙。
他所有的慷慨陈词、所有的正义凛然,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虚伪可笑。
陈廷敬的表情剧烈地抽搐起来,眼中迸发出比先前更强烈的杀气。
“仅仅是死到临头的嘴硬罢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刚要动手,宋怀安却突然再度出声,让他身形一顿。
“陈爱卿,你难道从未想过,朕为何会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你来杀吗?”
陈廷敬瞳孔一缩。
他当然想过。但他得出的结论是,宋怀安在故弄玄虚。
自己早已用调虎离山之计,将皇帝身边所有的护卫都派去了城中各处平乱,以及参加金水河的剿匪战役。此刻的演武场,就是一座为皇帝准备的华丽坟墓。
他断定,宋怀安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或是想套出“那位大人”的身份。
“哼,你就与你那死去的哥哥,一同去九泉之下相见吧!”
陈廷敬不再犹豫,大步上前,身形快如鬼魅,手中的长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取宋怀安雪白的脖颈!
眼见着刀刃就要触及肌肤,宋怀安却依旧不闪不躲,只是缓缓地、仿佛带着一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演武场沉重的木门猛然剧烈摇晃,仿佛被一股巨力撞开!
一个倩影伴随着一阵凌冽刺骨的寒风席卷而来。
“住手!”
一声清喝如冰珠落玉盘,响彻整座大殿。
陈廷敬只觉眼前一花,那名黛发少女竟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宋怀安面前,用她那看似纤细的手臂,硬生生架住了自己的剑!
白玉怜眼中寒光一闪,内力勃发,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顺着剑身反震而回!
“砰!”
陈廷敬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整个人被远远地震飞出去,手中的长剑更是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狼狈地稳住身形,抬头看清来者,布满震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错愕与追忆。
“……是你!”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少女,曾是他女儿陈婉仪的算术先生。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看着白玉怜此刻纹丝不动地护在宋怀安身前,再联想到她那深不可测的武功……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陈廷敬。对于她真实的身份,陈廷敬瞬间了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廷敬捂着脸,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的笑声还未落下,一阵整齐而沉重的甲胄摩擦声传来。
郭红绡手下那些身着玄甲的精锐士兵与捕快如潮水般涌入,将陈廷敬团团包围,无数把明晃晃的刀枪对准了他。
郭红绡大步上前,一脚将陈廷敬掉在地上的剑远远踢开,言简意赅地喝道:
“束手就擒!”
陈廷敬慢慢停下了狂笑。
他缓缓直起身,重新变回了那副颇具威严的模样,眼神锐利如鹰。
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竟让周围身经百战的士兵们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只见他的视线越过重重头盔,遥遥望向高台上的白玉怜,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骗我可以,但你不能欺骗我的女儿。记住,我会回来复仇的。”
“拿下!”郭红绡一声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用锁链将陈廷敬牢牢控制。
这一场险象环生的阴谋,至此,才终于落下帷幕。
随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白玉怜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
应该……结束了吧?
她心中这样想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她完全放松,身后便传来了宋怀安带着一丝调侃的声音。
“白玉怜护驾有功,朕决定,重重有赏。”
白玉怜无奈地转过身,看着那个眉毛高挑、一脸得意的皇帝,心中却没有半分欣喜。
她沉默地抬起手,对着那颗还在得瑟的脑袋,猛地锤了下去。
“咚!”
“嗷!”
宋怀安瞬间吃痛地捂住自己的天灵盖,那张清秀绝伦的脸上五官都扭曲了起来,眼角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泪眼汪汪地投诉道:
“汝敢打朕!?朕可是皇帝!”
“皇帝怎么了!”白玉怜没好气地吼了回去,“皇帝不用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刚刚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她作势要再敲一次,吓得宋怀安惊恐地捂住脑袋连连后退。
接下来,白玉怜需要跟随郭红绡,一同将陈廷敬押运至大理寺最为严密的天牢。
……
与此同时,陈婉仪早已结束了算术考试。
成绩出来的第一时间,她没有回家,而是满心欢喜地满城寻找着白玉怜的身影。
她想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想当面感谢她。
然而,她从白天找到了天黑,直到街上挂起了灯笼,也依旧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陈婉仪失落地打算打道回府时,她却在街角处,意外地看见了那个让她寻找了一整天的人。
白玉怜正准备踏上一辆马车。
“白先生!”
陈婉仪欣喜地喊出了声,提着裙摆便想快步上前。
想告诉她,我的期末算术考试,终于及格了。
想感谢她,感谢她那么多天来的教导,是她,给予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信心。
这份发自内心的欣喜,一直持续到她看清白玉怜身后之人的那一刻——
“……父亲……”
陈婉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父亲陈廷敬,双手戴着沉重的镣铐,身旁跟着一大群手持兵刃的捕快。
而领着这群捕快,押送着自己父亲的人——正是她最敬爱的白先生。
陈婉仪的表情一点点暗淡下来,那只原本兴奋地举在半空准备打招呼的手臂,也无力地垂下。
“……为什么……”
她想冲上去,她想找白玉怜讨要一个说法。
街那头的白玉怜,显然也看见了陈婉仪。
可她明明看见了,却只是在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吓之后,便满脸愧疚地用衣襟遮住小半张脸,决绝地扭开了头,登上了马车。
仅仅只是这个细微的动作,便让陈婉一彻底停下了脚步。
她手上那份被她视若珍宝、标记着“合格”二字的成绩单,也在这萧瑟的冬日寒风之下,悄无声息地从她僵硬的指间飘落,坠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