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靠近,白玉怜费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慕容瑾那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此刻,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罕见地带着一丝关切。
“你不能一直躺在这里,”慕容瑾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河面的寒气会侵入骨髓。”
她不由分说地将白玉怜搀扶起来,动作稳健有力。
白玉怜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顺着慕容瑾的力道,被安置在船舷边的栏杆旁坐下。
“……多谢。”白玉怜的声音有些沙哑。
慕容瑾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便下意识地投向了船外的河面。
夜色如墨,唯有连绵的火光将半边天映得通红。
纷纷扬扬的大雪无声地从苍穹洒落,落在滚烫的甲板上瞬间融化,又在下一刻凝结成薄冰。
金水河的喧嚣已经远去,河水在酷寒中流速渐缓,黑色的水面上开始凝结出蛛网般的冰棱,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河心蔓延,仿佛要将这场血战的一切痕跡都彻底封存。
此役,惨胜。
歼敌过百,己方也折损近半,而被解救出的奴隶,数目更是触目惊心。
至于那个疯狂的女人顾静姝,她坠河之处早已不见了踪影,连一丝血迹都没能留下,便被这冰冷的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慕容瑾裹紧了身上带着破口的大氅,静静地开口,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卷宗:
“我调查过顾静姝的生平。”
她的目光放空,投向那片沉寂的黑暗。
“她出身贫民,生活虽清苦,倒也平淡。直到某天,山贼袭村,她的父母在抵抗中双双被杀。而她被当作战利品,卖给了路过此地的贵族。”
慕容瑾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让听者不寒而栗。
从那以后,顾静姝就像一件货物,在不同的贵族府邸间被转卖。
她遭受过人类所能想象到的一切折磨与侮辱,同时也看尽了世间顶级的荣华富贵。
这种极致的痛苦与极致的奢华,同时摆在了一个少女的面前。
“卷宗里记载,她曾伺候过的一位侯爵夫人,因为嫌弃进贡的鲜奶不够香醇,便命人将整桶的牛奶倒掉,用来浇灌花园里最名贵的牡丹。而那时候的顾静姝,已经因为犯错被罚,饿了整整三天。”
慕容瑾的声音顿了顿。
就在那一刻,在无边的痛苦与饥饿中,仰望着那被牛奶浇灌、娇艳欲滴的牡丹时,欲望的种子,在顾静姝心里扎了根。
她嫉妒,她憎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向往。
她无法克制地去想象,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可以肆意将牛奶倒掉的人,倒在这里是那位贵族夫人,该有多好。
这颗种子,靠着她所受的每一次折磨、每一次屈辱为养分,在黑暗中疯狂滋生。
直到某天夜里,她用一根磨尖的钗子,偷袭杀死了那个囚禁她的贵族,成功逃了出来。
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前所未有的、极致的狂喜。
这颗种子,正式破土发芽。
逃出生天的顾静姝,很快便加入了某个地下犯罪组织,并在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贩卖人口的生意。
她发现,这是能最快得到金钱与权力的途径。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
当她拿到第一笔沾满血腥的酬金时,那份沉甸甸的、可以买到一切的感觉,让她彻底尝到了甜头。
金钱给了她从未有过的自信与安全感,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奴隶,她成了可以主宰他人生死的人。
为了方便行事,她甚至凭借过人的手腕,当上了青石镇某个戏团的首席戏子,用一张虚伪的面具掩盖自己血腥的生意。
“顾静姝的人生,自此便朝着罪恶的道路一路狂奔。而那些妖魔般的遭遇,也最终扭曲了她的心智,造就了她那怪异、甚至享受痛苦的癖好。”
慕容瑾的叙述结束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眼中是化不开的迷茫。
“我只是不明白……她从贵族手中逃出来后,明明已经获得了自由,为什么会选择走向另一条绝路?活下去的办法有很多,为什么偏偏是这一种?”
慕容瑾的困惑发自内心。
她见识过无数罪犯,其中大部分都和顾静姝一样,有着悲惨的过去,被生活所迫,甚至有很多还只是孩子。
但她自己,由于从未有过任何行差踏错的念头,所以无法与罪犯感同身受。
她只是遵循着自己的职责,不断地逮捕罪犯,不断地逮捕罪犯,可犯罪本身,却像烧不尽的野草,从未有过减少的迹象。
她所做的一切,真的能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改变吗?
就在这时,郭红绡指挥着手下搬运物资,刚好从她身边走过。
慕容瑾看着眼前这炼狱般的场景,忍不住对郭红绡开口问道:
“师傅,正义……到底是什么呢?”
她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双手,喃喃自语:“该怎么……才能将天底下的犯罪,悉数除尽呢?”
郭红绡听见了这句低语,她那张豪迈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却笑了起来。
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慕容瑾的脑袋。
“阿瑾,你有这种思考,很好,但别走极端。”她的声音洪亮而有力,“罪犯是抓不完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抬头挺胸,坚定地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这就够了。”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思所行皆为正义’,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对吧?”
旁边闭目养神的白玉怜补充道。
慕容瑾听着这番话,稍稍沉吟了片刻,眼中的迷茫虽未散去,却多了几分坚定。
她点了点头,重新投入到救治伤员的工作中去。
白玉怜靠在船舷上,感觉身体里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她休息了许久,才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恰在此时,她听见了一段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一名士兵正偷偷对郭红绡耳语:“郭班头,没有找到大理寺卿的踪迹。”
郭红绡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
“是的。”
“啧……麻烦至极。”
郭红绡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啧啧声,随即转身,对手下最精锐的一队士兵下令,扩大搜查范围。
白玉怜的心沉了下去。
按理来说,京城已在掌控之下,陈廷敬已是瓮中之鳖,除了搭上这艘黑船流亡国外,他已无路可走。
可船上,却没有他的踪迹?
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白玉怜不禁忧愁地望向那轮刚刚升起的冷月,她总觉得,这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与此同时,衙门那边的封闭演武场。
皇帝宋怀安一个人背手闭眼,沉默地站在高台之上。
他没有回紫禁城,而是选择在此等待捷报,同时,也在等待那个真正的猎物。
那个在城中制造混乱、又用金水河上的黑船做掩护转移所有人注意力,只为取走自己性命的人——
“居然躲在这里,该说你是警惕,还是愚蠢呢?”
演武场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以及门口那个手持长剑的身影。
那身影带着一股滔天的杀意,每一步都仿佛能让地面震颤。
正是陈廷敬。
他目光凶狠地瞪着台上的宋怀安,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