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满目疮痍的大教堂时,夜幕已然降临。

在急速的奔袭跳跃中,他的脑海中飞速回顾着今天的一切...最终定格在那张羊皮纸上,那朵纯白鸢尾花的徽记。

还有那个名字...明明好像只是丁点星火,却融化了他用于伪装自己的那份冷漠,并引燃了他五年前那个雨夜中从未真正熄灭的恨意。

五年了,他一直在追逐着缥缈的幻影,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在怀疑,那个白色的身影到底是否还存在,如今,那个幻影终于再度现身。

他的步伐没有丝毫犹豫。

也许他本应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边境,毕竟任何延误都可能让线索稍纵即逝,而他苦苦等待五年才等来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然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方向,因为在这冰冷的雨夜,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牵动着他柔软的心底。

——约定。

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成为一个食言者。

尤其是对那个女孩。

他没有理会那些善后的骑士和神官,如同夜色下的鬼影,悄无声息地穿行于教廷核心区那些灯火通明的楼房间。

“晚祷丧钟”的训练,能让他轻易避开那些明处和暗处的守卫,不过对他而言,潜入这教廷守卫最森严的区域,也不见得是一件容易的事。

身份的差距是无法抹平的,她如今已是万众敬仰的圣女,而自己只是一个行走在黑暗中,双手沾满鲜血的肮脏审判官,无论是什么所谓的‘晚祷丧钟’还是“愚者”之类的听上去很酷的东西,在她圣女的身份面前就如萤烛之火之于日月辉光。

光明正大地拜访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教廷里的老东西会想尽千方百计阻挠他,好在自己和她之间,从来不需要这些所谓的繁文缛节。

毕竟那些巡逻的圣骑士、高阶神官丶主教,甚至包括设下的结界,都未能察觉到那缕幽灵般的身影。

没办法,他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了,熟练就像回自己家一样,难道会有人回家还会被自己门口的看门犬所阻挡吗?

只不过随着越是接近,空气中纯净的神圣波动越发强烈,让任何污秽的气息都被阻挡在外的同时,也让他感到一阵本能的不适,体内属于继承自某个男人的那部分血脉在躁动着,抗拒着这份灼烧般的痛苦,但好在,很快就被另一股更加温和的神圣之力安抚着,逐渐平息。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点,也是诅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脚步未停。

来到了圣女神殿的后花园,越往里走,就愈发让人感到静谧和圣洁,空气中飘浮着山茶花与月桂树的清幽芬芳,一弯明月挂在天穹,将清冷的光辉洒落在修剪整齐的花丛与白色大理石的天使雕像上。

而且此时此刻,由于下起了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寂静地可怕。

二楼的窗户泻出温暖而宁静的橘色光芒,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引路灯。

他知道那扇窗总会为他留着一丝缝隙。

身形在一株巨大的月桂树影下瞬间停住,然后他轻巧地爬上了树的枝头,顺着跳进了二楼露台,随即悄无声息地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雨水早已彻底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服装,但他毫不在意,他只是轻轻推开那扇微掩的玻璃窗,闪身滑入。

裹挟着花香与烛蜡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露台连接着一间华美的祈祷室,房间的陈设十分简洁,就像它的主人那样,一切都井然有序,而且纤尘不染,在金色的烛光与银白的月光交织中,映照出一个纤细柔美的身影。

尽管只穿着最朴素的白色修女长袍,但这样普通的衣服在她身上也显得足够动人,茶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后,从男孩的角度望过去,少女恬静的侧脸仿佛一尊精致的雕像。

她正安静地跪坐于此,双手交握,低垂着头,似乎沉浸在祈祷中,并未察觉到来客。

光是坐在那里,都能让人感受到她周身仿佛萦绕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的纯净气场,那种神圣而又无比深邃的气息让任何污秽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秽。

而看着她的侧影,男孩心中因那个名字而不断翻涌着的暴戾杀意,也因为她身上那份宁静而逐渐平息,果然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地平静下来。

“…我祈求您的光辉,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驱散前途的阴霾;我祈求您的守护,为他遮蔽灾难与苦痛,护佑他的身躯;我祈求您的慈悲,为他安抚疲惫的灵魂…只愿他,平安归来。”

少女虔诚的祈祷声,仿佛清脆悦耳的潺潺清泉,流过他的耳畔。

每一个字都是为了他,。

少年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默默等待着她。

片刻过后,似乎带着心有灵犀那般,祈祷中的少女睫毛微颤,她只是浅浅地一笑,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

“雨这么大,怎么还是过来了?也不怕着凉。”

那轻柔得仿佛被天使亲吻过的声音中没有丁点惊讶,也不曾有过半点怒意与责怪,唯有习以为常的温和,与无可奈何的嗔怪。

她这才缓缓起身,转过来,恰好站在月光下,柔美的脸庞被光芒所勾勒出一层圣洁的银边,长发在夜风中微微飘荡,那双湖面般纯净的碧色眼眸里,装满了笑意,丝毫没有因他的擅自潜入而感到不悦,有的只是单纯看见亲人的喜悦。

男孩从阴影中走出,冰冷的神色有所缓和,但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

“缇娜...”他低声呼唤道女孩的名字,“抱歉...任务耽搁了一些时间...”

“辛苦了。”圣女——苏尔缇娜走上前,她的目光落在男孩有些凌乱的衣摆上,微微黯淡了几分,而且她微动鼻腔,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丝还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血腥味,这一下子让她碧绿的眼眸中蓄满了心疼与担忧,“我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你有没有受伤?”

她取过一条干毛巾,走了过来,男孩这才注意到她没有穿鞋,女孩踮起也没穿袜子的光洁小脚,轻轻将毛巾盖在男孩头上,动作温柔地为他擦拭湿发,根本不在意他身上的雨水和那无法完全洗去的血腥味。

挨得有点太近了,他甚至能闻见圣女身上淡淡的百合花香,少年的身体难得僵住了。

“总是这样,一执行任务就弄得伤痕累累,那些人难道不知道爱惜你吗?还是你又冲在了最前面?”

“小伤,任务需要。”

“又是任务需要,那帮老不死的混账东西...就知道让你打头阵...”

“缇娜,你说什么?

“没什么...””

苏尔缇娜小声嘀咕着,轻得让他都没听清楚在说什么。

“对了,你这里……一定很疼吧,教堂那边的事,我都听说了,好像出现了与恶魔缔结契约的魔女…说起来好久都没有听到跟魔女相关的消息了..”

她隔着毛巾,指尖极轻地碰了碰他脸颊上的淤青,小心翼翼地为他揉捏着,生怕让他感到疼,可是整个过程少年依旧面不改色。

“你其他地方还有受伤吗?”

她松开了毛巾之后,自然而然地伸出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想要抓住男孩的胳膊,仔细检查他身上的更多地方,动作是那样说不出的亲昵,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然而这一次,男孩却微微侧身,稍微避开了她的触碰。

“我没事。”少年避重就轻,声音平静,“只是,晚餐...可能没办法陪你吃了,有紧急任务。”

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

苏尔缇娜手在空中僵住了,而眼中的光也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顷刻黯淡了下去。

但她没有追问,也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失望色彩,她只是垂下眼睫,安静了些许时间,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重新恢复了那份温柔体谅的微笑。

“这样啊……是紧急任务,对吗?”她的声音很轻,声音放得更轻,包含着让人心生怜惜的羸弱“没关系的,里安。我早就习惯了,其实你能抽空回来看我一眼,我就很开心了,毕竟你的使命远比一顿晚餐重要得多,主的旨意高于一切。是我考虑不周,不该用约定这种事束缚你。你快去忙吧,别因为我耽误了正事。”

女孩的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无可比拟的理解与包容,在不经意间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每一个字都在表达理解,但每一个字又同时如同鞭子般抽在他的心上。

她越是懂事,他就越是愧疚,毕竟他清楚地知道她为了每一顿晚餐准备了多久,又期待了多久。

但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或许这段话听上去不但不让人觉得舒服,反而更给人的感觉像是故意在说阴阳怪气的反话。

少年——里安看着她,沉默了,他知道她总是这样,总是会不自觉地表现出这样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性格,但是里安明白,她这番话对自己没有任何的不满,而是实实在在地这么认为。

也许,这就是她的特别之处。

“我很抱歉。”他只能重复这句苍白的话。

“不用道歉的,里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苏尔缇娜摇摇头,她的目光清澈得不带任何杂质,“只是…这次的任务,很危险吗?要去多久?”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触犯到眼前的男孩。

里安沉默。

“难道是…‘她’吗?”

短暂的沉默后,苏尔缇娜突然这么说道,声音压得极低,她没有说出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里安猛地抬眼,写满了震惊的眼神地看向她,这种情绪在他眼中太少见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他根本不打算透露关于任务的任何信息,就是不想让她担心,可她居然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你果然是最完美的圣女啊...”眼见瞒不下去了,里安也不想耽搁了,少有的,在他的琥珀色眼眸里浮现出无法抑制的无奈,“这是最高序列,组织那边紧急要求我尽快赶到边境地带,在迪斯蒙特公爵的领地进行调查,确认那个气息 是否真的是她……”

他顿了一下,那个名字即便对他而言,也带着几分沉重。

“——『白皇』。”

空气瞬间凝固,外面哗啦啦的雨声显得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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