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口热水,春奈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坐在初雪的床上看着窗外,太阳即将落下,再之后夜晚就来了。春奈的住所实在太糟糕了,所有物件都在指向病的恶化,初雪只是看了一眼就下定决心让春奈暂时睡她的床。初雪的房间满是唱片,盖着红布的编曲键盘,接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与一组雅马哈音响。桌上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威士忌,它正向着太阳发出最高的敬意,同时又翘首以盼夜晚的快快降临。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春奈恍若隔世,空气中散漫的气味像是夏天的海滩。刚从梦中醒来的她红着脸感觉夕阳也没有那么糟糕。她看着窗子,看那一点点落下的太阳。她想起,以前她也喜欢那么干。
初雪为春奈做了晚饭,只剩下三天的紧迫感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初雪的心情,她还是一样说着不着边的笑话,摆弄着吉他。她一会儿告诉春奈,那桌子的来历,一会儿又说地毯是从路上捡来的。她从书柜上拿下了一个杯子,问春奈喝不喝酒。春奈则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她告诉春奈十八世纪的人们用啤酒当做治病的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又将它全然否定。她自顾自地倒上了酒,好似演出还有着遥远的时间。她打开了电视剧,然后坐了下来,看着那不断闪烁的屏幕,春奈终于忍不住问她演出的事情。初雪“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须臾,春奈离开了床,她掐住了初雪的脸。
“痛。”
“你还知道痛了?就剩三天了诶,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初雪掐着春奈掐她的手:“哦,对,春奈是第一次登台演出,那不奇怪了。”
春奈掐得更用力了。
“痛啊,很痛啊!”
“这和第一次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关系,演出不就该全力以赴,认真对待吗?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琴也不练,歌也不唱,未免也太懒散了吧。”
“你一个病号怎么就配说我了?”初雪终于摆脱了春奈的手。“演出的确是要认真对待,保持专业性,这一点不假。但这也不意味着,我们非得踏上一段苦修,去走一段没有人愿意走的路让自己在痛苦与饥饿中找到个莫名其妙的前途或者启示。向你那样想办好一件事情,就只会拼了老命去苦干,最终也只会落得一个病倒的下场。精神消耗的和体能消耗是一样的。把自己总是逼在一定要做好的位置上,天迟早要塌下来。要是一次失败人生就完了的话,那不是每一次演出结束就要有一堆乐手自杀谢罪吗?”
初雪转过了椅子。“你一个小朋友就不要老想着教我做事了。”
“你才是小朋友,你才是小朋友!”春奈骂道。
“你就是小朋友,连一次错误发生了明天太阳也一样会升起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不是小朋友是什么?而且,我得告诉你,这演出可不是什么livehouse专场或者拼场。它就是一个商场开业需要个乐队来暖场子所以叫我们来帮个忙的。这种演出不要求乐手的素养如何,就算是那些观众平时也不会关注我们这些独立音乐人。弹错了弹对了其实没有多少人听得出来,与此同时我们还得和那些很差的音响设备对抗,和那些很差的调音师对抗。”
“那又如何,越是这样,我们就更要做得好。人总不能总是为了他人而努力,为了身外之物而努力。你可不要搞错了,我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更不是为了在舞台上能够换取一些掌声或者口粮。我这么做都是因为我想要这么做,认为必须要这么做仅此而已。追求更好的自己,恰巧被某些认真听的人感激,这是刚好发生的事情。我宁可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傻子,也不愿意让那些真实的耳朵听一场糟糕的演出!”春奈急得脸都红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好好演出了?我只是说这样为了一场不值得的演出燃烧自己很不必要,我只是想让大家感受下舞台,毕竟排练和表演的区别是很大的。排练能解决的很多事情在演出上根本就解决不了,就和录音一样。你也明白我在说什么吧,春奈。”
春奈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吧,练习的时候弹奏什么都很精彩,可一旦录了下来又会发现是一塌糊涂。循环往复几遍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能够做好的可能性,往椅子上一摊,一天就又过去了。我想说的其实是,太过于拼命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反复鞭挞自己的挫折只会让自己越挫越难受。比起说一个劲和自己过不去,不如放松一下心态,试图以最好的状态来面对挑战。这样一来起码说下一遍录音的时候,内心也不会变得急躁痛苦。所以喝酒吧。”
“不喝!而且,你这不就是歪理吗?”
“歪理。但是好用。你啊,生病了就别想那么多,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再操心下去你病又得加重。”
春奈一时语塞,“那枫怎么样了?”
“她好着呢,看电视不啦?”初雪喝了口威士忌。
“看什么?”
“《百年孤独》。”
“你管这叫放松?”
演出当日的大城市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走在通往商场的路上,春奈还能感觉到身体的不适,她还没完全恢复,还能感觉到肩膀上的酸痛,感觉到气味缺了一角。一个艳阳天,所有植物都有独特的气味。她怀着失落穿过马路、天桥、巴士站,城市还在活跃着,即使在周末也不会休息。汗水让黑色的发丝粘在了脑袋上,闷热的感觉让春奈一度认为自己会在春日中暑。她看向商场,明明从车站到那儿只有几步,可那几步就让她感觉完成了万里长征。大城市正利用刚诞生的意识驱赶外来者,而春奈正是那个不受欢迎的人。
春奈是昨天下午就回的出租屋,那地方环境当然糟糕,但她总不能老赖着不走。她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没有人可以做到十全十美,一直到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年轻时的愚钝。穿过没有植被的街道,终于是见到了商场。那是一个高大的建筑,玻璃大门里头的商店很多彩旗都还没摘掉。春奈推开门,在那儿等着她的是同样早到的枫。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在一家商店的边上刷着手机,如果不是她手里的鼓棒,那想必没有人会猜到她是一只乐队的鼓手。
“来得好早啊。”春奈朝枫打招呼。
枫转头看向春奈:“哦,你也挺快的。”
“怎么在这里等?”
“进去了的话就不好再出来了。”
“为什么?”
“春奈没有参加过演出吧?”
春奈摇头。
“这种演出一旦漏过头了就会有人想尽办法地找到你,也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是有就好了,说白了他们就只是不想让你走,就好像我付了钱你就得听我的一样。”
“煤老板。”
“对,就是煤老板。”
“不过背着个吉他逛商场的话未免也太张扬了吧。”
“不会啊,没有人会看你的。”
“诶?”
“嗯。”枫点头,“附近有很多兴趣班,小朋友都喜欢带着吉他到处跑。”
“你是在说我像个小孩吗?”
枫再次点头:“春奈难道不是吗?”
初雪与商场经理同路在不知所以的寻觅中找到了她们。商场经理很是高兴,面对年轻的少女时那个中年男人总是喜笑颜开。他说他是初雪的朋友,想要请她们喝一些什么。他的行为很快就得到了初雪的唾弃,她虽然表面上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行为上的拒绝已经表明了态度。她推着春奈与枫离开了商场,在太阳底下,春奈终于开口。
“搞什么啊?”
初雪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主办方有着各式各样的人,好的坏的都有。王哥心是不坏,这点我可以担保,但就是那股子猥琐劲……可能和他说的一样,到了那个年纪就会变成那样吧。”
“商场都是这样的。”枫补充道。“唉,真想要去livehouse啊。”
“那今晚就去吧。”初雪说。
“我没有钱了。”春奈说。
“那我请你。”
“算了吧。”
“别扫兴啊。”
“那就当你借我钱了。”
“行吧。”
“你说的是前夜的乘客吗?”枫问。
“对,就是那只朋克乐队,怎么枫也知道吗?”
“嗯,那另外一只乐队呢?”
“不清楚,好像是新成立的,但听说风格很奇怪。”
“不清楚,反正听了就知道了。”
“等等,等等。”春奈打断了闲聊。“现在不是应该聊聊我们自己的演出吗?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受不了看老王的嘴脸而已。怎么说,喝奶茶吗?”
“不怕肚子疼吗?”春奈继续。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嘿嘿,先喝要紧。”说罢,初雪又一次带头朝着奶茶店走去。
春奈她们刚买完奶茶就遇见了梦瑶。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站在商场的门前,手里的袋子里还装着刚从便利店买来的小瓶装烈酒。她微微摇晃身体,没等她开口就被初雪塞了一杯奶茶。她拿着奶茶像一个智障,一句话也没说。初雪知道她不喜欢那样的演出,会答应下来也只是单纯地因为最近缺钱。她也不知道梦瑶的钱都去哪儿了,她平时的演出比初雪要多,更是时常混迹在好几只乐队中间。她完全可以依靠音乐养活自己,却常年半死不活浑浑噩噩。有时候初雪也会觉得那就是音乐人的末路,每一个乐手到了最后都会变成那样,但每当她发现梦瑶所追求的东西时又会叹息道自己的天真愚昧。梦瑶喝了一口奶茶,总算是让人放心了一些。初雪问她喝了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一点伏特加。春奈很是惊讶,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那么早喝酒。
混音师是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他挂着beats耳机,脖子上的链条与手臂上的纹身都让人觉得很不靠谱。倒也不是她们看不起嘻哈,只是出于对专业场合表达出过于玩闹性格的人的不信任。要知道,平日里的玩闹与工作有着天壤之别,乐观主义与享乐主义,只有一个字的差别却有着天壤之别。何时该嘻嘻哈哈何时该严肃认真,人不能永远都一副吊儿郎当,那只会招来不信任。以前的摇滚明星都喜欢做烂人,但无论怎么样,当他们走上舞台的那一刻,他们都不再是瘾君子,是恶棍,又或者**。他们就是摇滚音乐的传说,是一个伟大音乐家。
受够了糟心的低频,春奈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初雪说道。“混音老师,不好意思,能把吉他往中心偏一点,以及给少给点低频吗?”
“怎么了吗?再往中心偏唱的就听不见了,低频再少一点听起来就不爽了。”男人毫无修改的意思。
“老师,是这样的,我们的曲目主要是乐器演奏会比较重,以及贝斯……”
没等初雪说完,梦瑶就已经用近乎爆裂的贝斯音做了回应。男人愣了一下,冰冷、低沉、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他理解的贝斯。那些本该为人声铺路的伴奏,只是两个音就像是活了过来。它好像是一只野兽,来自太古的野兽。它的声浪可以穿过一座座冰冷的大楼,连俄罗斯的寒冬都奈它不了。梦瑶到底要做什么男人不知道,他只是听从初雪所说的默默拉低了低频,再之后就不敢说话了。他冥冥之中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而那些事情只靠他根本无法挽回。
须臾,当乐器的声浪开始成规模,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开始朝着舞台聚集。等待上台的几人换上了演出的服装,说是代表乐队其实更多是来自经理的恶趣味。没有多少价值的配饰正干扰着动作,出自商店的赞助全都是些洋溢青春的装扮,它们浮夸、无趣,像是在张扬个性其实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人们用了几百年的时间说自己与众不同,却从来没意识到那不过是无聊之人的自大而已!没有人喜欢那些衣服,是的,没有人喜欢,无论春奈、初雪、枫、还是梦瑶,那些衣服太过沉闷,太过于无聊了。她们需要更深邃一些的东西,一些黑色,一些红色,一些能够勾起欲望与愤怒的颜色。像夏日午后的清凉是不属于这一只乐队的,它们应该属于更加无聊,更加缺乏自我意识的乐队。它们肯定不会知道liveaid,肯定不会爱自己大过金钱,因为钱对于那些人来说就是世上的一切。那是春奈在来时的一晚之后,第一次有了逃避的想法,她一直强忍着那样的想法逼着自己一直向前。可到了那个时候前方的路又变得一片漆黑,满是泥沼。她讨厌那样的路,就像她讨厌自己的过往,愤怒的情绪越垒越高,直到越过了临界点。
登上了舞台,春奈俯瞰台下。捧场的人、无聊的人、没有驻足的人、忙于赶路的人。所有的人一同构建起了一个巨大的臆想。而那个商场就是那巨大臆想的实体化存在。所有人都长着一双眼睛,所有人都有一张嘴巴,所有人都有着四肢与躯干,所有人都没有在看她。一双双被涂黑了的面孔正让世界堕入黑暗。春奈举起了吉他,奋力扫出了第一个和弦。从那时起她就只能听见音乐的声音,其余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一首,是一首无聊的歌。
第二首,是一首沉闷的歌。
第三首,是一首回望过去的歌。
第四首,是一首被人遗忘的歌。
无趣的旋律让春奈感觉自己正在消亡,早些中暑的感觉让她看不清手上的指板。转位,变调,独特的音阶。她管不着那些了,她感觉双耳正在嗡嗡作响,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不堪。她弹到哪儿了想不起来了,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弹拨着旋律,而那些看着她的人剩下的也只有不解与恶意。她受不了了,胃部的翻江倒海使得她想要呕吐。明明她一点酒也没喝,却好像是喝得酩酊大醉。而正是从那一刻起,她听见了一阵爆裂般的低频。它匍匐在地面,逐步逼近,商场外的天空正乌云密布,春奈几乎笃定。随之而来的鼓声似乎唤醒了什么,重金属的旋律正在耳边响起,而那声音来自初雪手中的那把Warlock。她什么时候换的琴,春奈完全没有发现。她刚刚还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一下子就需要接受巨大的变故。当然,那时候想什么都太迟了,一块不知道为什么被带来的金属效果器一直就在她的脚边,为了回应那样的旋律她一脚就踩了下去。锋利至极失真让混音师措手不及。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转动调音台就已经听到了那撕裂感极强的主音吉他。他想,坏了,一切都失控了,不只是贝斯,而是他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心跳都跟不上演出的节拍。
倏然,架子鼓停了,空气几近凝固。依旧匍匐的贝斯,像一个疯子嗫嚅个不停。春奈发现梦瑶偷着喝完了一杯酒发出邪魅的笑容。她不停蹦跶着双脚,摇晃脑袋,明明是快乐的表现却像极一个传递噩耗的信使。她看向春奈与初雪,只听见诡异低沉的吉他,与初雪抱起的那个麦克风。初雪唱起升调后的:
"I push my fingers into my eyes."
我让手指插进了我的双眼。
"It's the only thing that slowly stops the ache."
只有它,只有它能缓慢停止疼痛。
"But it's made of all the things I have to take."
但那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鼓的突然加入让家长牵起了孩子的手。
"Jesus, it never ends, it works its way inside."
神啊,它怎么永不停歇,它正在往更里面去。
"If the pain goes on."
如果这疼痛还不停的话。
尖锐的乐器声像是一把利刃抵在每一个人的胸前,刚刚还想要走掉的家长听见那样的声音也无法动弹。春奈推动着吉他,初雪一个劲的下拨。紧咬着牙关,她用嘴低沉的声音唱起。
"I have screamed until my veins collapsed......"
我必须喊到血管都崩塌……
归于平静的主歌让人们放缓了戒备,可就在那时,意料之外的嘶吼声像是扎进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I push my fingers into my eyes."
我让手指插进了我的双眼。
"It's the only thing that slowly stops the ache."
只有它,只有它能缓慢停止疼痛。
"But it's made of all the things I have to take."
但那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鼓的突然加入让家长牵起了孩子的手。
"Jesus, it never ends, it works its way inside."
神啊,它怎么永不停歇,它正在往更里面去。
"If the pain goes on."
如果这疼痛还不停的话。
"I'm not gonna make it."
我将会死在那里。
"All I've got, all I've got is insane."
我只剩下,只剩下了疯狂。
躁动至极的乐器不断在空中交替,最终在不断的。
"All I've got, all I've got is insane." 之中一切的愤怒回归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忘不掉刚刚发生了什么。恐惧、欣喜、狂热,复杂而又浓烈的情绪闪过每一个人的眼睛。春奈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伙伴。她们一个个都坏笑着鞠躬,道谢,没有人想过演出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甚至连经理都没想过,那简直是诈骗,简直糟糕透顶。可那又怎么样呢?糟心的演出本就让人厌恶至极,听众不在乎,演出者不在乎,就连混音师连经理都不在乎。到底有谁在乎?如果到头来都不过是拿钱办事,那究竟过程怎么样也不会有人在乎吧。春奈那么想着,不觉得感到有些后悔,掌声、欢呼声、钱,失败似乎已经成了定局。她的确享受了那一首歌的演奏,但回首看去,她们也毁了这次演出。懊恼的情绪让她没有脸看向台下,她走到舞台的中央牵起初雪的手,连道谢都变得颤颤巍巍。她一会儿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魔,一会儿又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初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那一切本就是她所主导,她本就应该承担起责任。可她太想要那么做了,就好像一开始就是为了那么做才答应的。她抚摸着春奈的额头,回身离去。她本以为那天就要那样散场,却没想到人群中有人喊起。
“安可!”
起初初雪还只想挥挥手随意了事,谁想到那样的呼声越来越大。掌声、跺脚声、呼喊声。商场不再是人们的臆想而是巨大的共鸣腔,有人还不想让他们离开,于是她就捡起了琴。经理见状想要上台阻止,可那时候的初雪只是给了她一个笑容就莫名地止住了他的脚步。后来想起来,经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相信她,那就像是一种奇妙的人格魅力,只是看见了就让人莫名安心。总之,初雪回到麦克风前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演奏继续了下去。她说:“Kick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