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日本列岛上许许多多默默支撑着国家运转的普通城镇一样,它拥有着恰到好处的便利设施——
四通八达的电车线路,能够满足居民日常所需的商业街,几所不好不坏、升学率尚可的中学,以及点缀在钢筋水泥建筑间的、保留着些许自然风貌的公园和绿地。
在距离这条商业街数公里之外,与海岸线遥遥相望的地方,有一座不算太高、却也足够引人注目的山丘。当地人称之为“城山”,倒不是因为山上真的有什么城堡遗迹,而是源于一个几十年前的军事设施。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为了应对当时日益严峻的本土防御形势,旧日本陆军曾在这座能够俯瞰整个鸣瀬町海岸线的山丘上,秘密修筑了一处炮兵阵地。
当然,随着战争的结束,那些真正能够喷吐火舌的钢铁巨兽早已被拆解运走,不留一丝痕迹。
那片阵地遗址上,现在只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不知道具体型号的二战时期大口径加农炮的复制模型,即使是模型,倒也威风凛凛。
悠斗凉介此刻坐在车站附近商业街的长椅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远处那座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显得轮廓格外清晰的城山。
现在近十一点,他今天没上学,刚刚从咲那家伙推荐的理发店里出来。
事情的起因,是昨天傍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将妹妹塞给他的那把可爱的粉色兔子雨伞,强行“赠予”了在家庭餐厅打工的清里白河。
过程不必多说,结果自然是,他自己淋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本以为洗个热水澡就能万事大吉,结果,自己那缺乏锻炼孱弱身体,还是没能顶住这番折腾。
半夜的时候,他开始发烧了。
体温不算太高,但也足够让他头昏脑涨,浑身酸痛无力。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找出医药箱里的退烧药和体温计。看着体温计上那个稳步攀升的红色液柱,悠斗凉介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看来,明天的学校,是去不成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在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给远在邻市不知道是出差还是游玩的父母打了个电话,有气无力地汇报了自己的病情,并拜托他们帮忙向学校请假之后,便再次倒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中午时分。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
悠斗凉介睁开眼睛,感觉身体的沉重感和酸痛感已经消退了不少,头也不再那么昏沉。伸手摸了摸额头,似乎也不再发烫。
看来,退烧药还是起作用了。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感觉有些口渴。
父母不在家,咲那家伙早就去上学了。整个家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个人。这种难得的、完全属于自己的、不被打扰的宁静,让他感觉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晃晃悠悠地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麦茶,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走了残余的困倦和不适。
身体,好像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既然如此……
今天,是周五。
明天,就是和伊吹绪约好一起去理发店的周六了。
虽然咲那个不靠谱的妹妹,关键时刻掉链子,拒绝了陪同前往的请求,让他不得不独自去陪学妹。
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伊吹绪,总不能临时反悔吧?
而且,伊吹绪那个胆小怕生的样子,恐怕连理发店的门都不敢进去。
万一剪坏了发型,那个改造计划岂不是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了,他之前费的那些口舌和精力,就全都白费了。
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既然咲靠不住,那就只能自己亲自出马,提前去那家名为“Clover”的理发店踩踩点。
咲推荐的那家“Clover”理发店,位于车站附近的商业街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里。店面不大,装修风格也比较简约清新,看起来确实不像是那种会痛宰顾客的黑店。
悠斗凉介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的时候,店里只有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留着利落短发的女理发师,以及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前台小妹。
大概是因为工作日的中午,店里的客人并不多。
女理发师看到他进来,热情地迎了上来,询问他需要什么服务。
悠斗凉介含糊地表示自己想随便剪剪,让她看着办。
接下来的剪发过程,远比预想的要顺利。
那个年轻的女理发师,并没有像他之前担心的那样,一个劲儿地向他推销各种昂贵的烫染套餐,或者试图和他进行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尬聊。
她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对发型长度和风格的基本要求,然后便拿起剪刀,开始认真而专注地工作起来。没有多余的话。
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悠斗凉介透过面前的镜子,看着自己那头原本有些乱糟糟的、因为懒得打理而显得毫无造型的头发,在她的巧手之下,一点点地变得清爽、利落起来。
刘海被打薄了一些,不再完全遮住眼睛,露出了他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意的、但仔细看去其实还算清澈的眼眸。两侧的头发也被修剪得更短、更有层次感。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当女理发师放下剪刀,拿起吹风机,将他头发上残余的碎发吹掉,然后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的时候,悠斗凉介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确实比以前顺眼了不少。
至少,看起来不再像是那种整天通宵打游戏、不修边幅的废柴了。
虽然离“帅气”或者“时尚”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至少,他自认为,已经达到了“清爽”、“整洁”、“看起来像个正常高中生”的标准。
“……还行。”
女理发师早已习惯客人门言简意赅的说话风格,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开始理发店的惯例向他推荐一些定型喷雾或者发蜡之类的产品,说是能更好的打理发型。
悠斗凉介毫不犹豫地全部拒绝了。
理发师没有继续纠缠,付完钱,比他预想的要便宜一些,看来咲那家伙这次总算没有坑他。
走出理发店,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莫名地轻松了不少。
他拿出手机,对着附近店铺光洁的橱窗玻璃,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堪称灾难级别的自拍照。
悠斗凉介看着照片,再次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在自拍这方面的天赋,大概是负无穷。
他将那张惨不忍睹的自拍照,通过LINE,发给了自家妹妹。然后,便在商业街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暂时还不想回家。
所以就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那座在雨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城山。
其实城山上的那座炮兵阵地,他曾经和中村健太一起去过一次。
那是小学六年级暑假的事情了。当时中村健太因为对战争电影和军事模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相约一起去那个传说中的“旧日军秘密基地”探险。
当然,所谓的探险,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两个少年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互相追逐打闹,对着那座冰冷的炮台模型进行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讨论。
“喂,凉介,你说这玩意儿要是真的能开炮,威力得有多大啊?”
中村健太当时好像是爬上炮台坐了上去,一脸兴奋地问。
“不知道。大概能把山下的教学楼轰掉一半吧。”
悠斗凉介随口回答。
“哇!那也太帅了吧!如果我们能驾驶这玩意儿,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你想多了。这只是个模型。就算是真的,我们也不会用。”
“为什么啊?不是很酷吗?”
“战争明明一点也不酷。”
悠斗凉介看着那座指向天空的炮口。
他当时说不出来为什么,以小孩子的视角看战争片,或者战争史,战争似乎确实是很酷的事。
保家卫国,建立功勋,驱除异族,一统天下,光是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拿着刀枪出现在战场上,以一人敌万军,上演一番神兵天降神勇无双,把敌军杀的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长大一点后,才知道实际上战争只会带来死亡、破坏和无尽的痛苦。
无论是对发动战争的一方,还是被迫卷入战争的一方,都是如此。
他记得,中村健太当时听到他说战争不酷的时候,脸上的兴奋表情瞬间消失了,然后用一种“你这家伙真无趣”的眼神看着他。
在那个年纪,大部分男孩子,大概都还沉浸在对“强大力量”和“英雄主义”的幻想之中。看不见战争这个词的背后,是暴力、谎言和集体狂热。
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这个国家,从高高在上的天皇,到最底层的普通民众,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他们高喊着虚无缥缈的口号,亲手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这种疯狂,是错误的。
最终的结局,也是他们应得的。
无论是那些在亚洲战场上,因为低估了别国人民保家卫国的决心而屡屡受挫、最终陷入泥潭的帝国陆军,还是那些在太平洋上,因为盲目自大而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强大对手,最终被反推到家门口、甚至在本土被种下两颗“和平之花”的国家之耻,都是咎由自取。
城山上的那座炮兵阵地,据说就是旧日本陆军在战争末期,为了应对可能来自美军的登陆作战,而匆忙修筑的本土防御工事之一。
然而,讽刺的是,直到战争结束,那座阵地上的大炮,未曾真正地喷吐过一次火舌。它只是沉默地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疯狂与落幕,然后便和那些早已腐朽的“帝国理想”一起,被遗忘在了荒草丛生的山丘之上。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无数的血肉和枯骨。
人类似乎总是那么健忘。
那些曾经的疯狂与错误,总是在不经意间,以各种不同的面目,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这条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上,看着周围那些穿着时尚、笑容灿烂的年轻人们,他们谈论着最新的偶像剧、流行的手机游戏、以及周末去哪里约会。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和平年代特有的那种无忧无虑和理所当然的幸福。
谁还会记得,就在几十年前,他们的祖辈,也曾像他们一样年轻,却被迫卷入一场看不到希望的战争,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圣战”而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
谁还会记得,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饥饿、贫困、绝望和死亡?
遗忘是一种保护机制。
如果总是背负着过于沉重的历史包袱,那生活,大概也会变得举步维艰。
但是,完全的遗忘,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呢?
对那些曾经逝去的生命,对那些曾经遭受的苦难,对那些本不该被遗忘的教训。
说到遗忘,记得当时不远处有其他动静,炮台遗址不止他和中村健太两人,距离他们一两百米,杂草丛生人迹罕至的地方,有六七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孩子聚成一团。
他们在干什么来着……
是在捉天牛吗……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LINE的消息,把悠斗凉介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回来。
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发信人是——悠斗咲。
[咲:照片收到了!]
[悠斗凉介:感觉怎么样?]
[咲:嗯……虽然本小姐很不想承认啦……不过,你这个新发型……确实……比之前那个鸟窝头……顺眼多了那么一丢丢!]
[咲:算你还有点眼光!知道先去本小姐推荐的理发店试试水,怎么样怎么样?那里的理发师姐姐是不是超级温柔超级漂亮?剪得是不是超——级棒?!]
看着咲那依旧充满了傲娇和自卖自夸气息的文字,悠斗凉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悠斗凉介:还行吧。理发师技术确实不错。]
他回复道。
消息几乎是秒回。
[咲:什么叫还行啊!理发师明明就很厉害!连老哥这种不入流废柴都能剪的还能看!虽然……虽然比我喜欢的那个偶像组合里的流星君差远了,但是,至少看起来像个人样了!]
[咲:对了,你这家伙,身体怎么样了?还发不发烧?头还晕不晕?有没有按时吃药?]
[悠斗凉介:已经退烧了,没什么大碍。药也吃了。]
[咲:那就好,要是敢再把自己弄病了,我就不管你了!]
[咲:你现在在哪里?]
[悠斗凉介:商业街。]
悠斗凉正准备接着回复她自己现在正在车站附近的商业街长椅上思考人生的时候。
“诶?悠斗。”
一个熟悉,带着点温和与惊讶的声音,从他的前方传了过来。
悠斗凉介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面前是,二年B班的班主任,发际线令人担忧的现代文老师,本田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