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指针已经快要指向午夜十二点了。

天空黑沉得如同打翻的墨汁,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街道两旁那昏黄的路灯,在浓重的雨幕中,散发出几团模糊而黯淡的光晕,勉强照亮着脚下那片被雨水浸泡得湿滑泥泞的道路。

悠斗君离开家庭餐厅之后,雨势反而越下越大了。

即使有他留下的那把伞,此刻,清里白河的肩头和裤腿,也依旧被那斜斜打来的雨丝,以及从伞骨边缘滴落下来的水珠,给打湿了不少。

冰凉的湿意,正一点点地透过略显单薄的衣服,侵蚀着她身体的温度。

她微微缩了缩有些发冷的肩膀,加快了脚步。

今天的自己,有没有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破绽呢。

面对麻耶前辈的调侃,她的微笑,应该有表现出少女该有的羞涩吧。

木本同学她们,应该也没有察觉到异常。

在同桌悠斗凉介面前,自己倒是有些失控,不过问题不大,悠斗君不像是会到处乱说的人。

不过清理白河还是有点担心,自己的家庭状况、有没有让悠斗凉介产生更多的怀疑。

面前,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在雨幕中显得轮廓模糊的五层旧式公寓楼,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这是她家。

但按传统意义严格来说,这里并不能算是她的“家”。

只是一个临时的、租金便宜的能够勉强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而已。

她真正的家早就被卖掉了。

收起那把依旧滴着水的粉色兔子雨伞,费力地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一串孤零零的钥匙,打开了公寓楼下那扇需要用力才能推开的、锈迹斑斑的铁质大门。

便宜的公寓就是这样,楼道里没有灯,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清里白河熟门熟路地摸索着,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了位于三楼最里面的一扇门前。

门牌上,“千濑”这个早已褪色的姓氏旁边,用不太熟练的笔迹,新添上了“清里”两个字。

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

摸到墙边的开关,“啪”的一声,灯管闪烁了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亮了起来,发出苍白而微弱的光。

灯光下,这个所谓的“家”,显得更加寒酸和逼仄。

狭窄的玄关,仅能容纳一人转身。

褪色的墙纸有些剥落,露出了底下暗黄色的底色。地面是那种廉价的、印着仿木纹路的塑料地板革,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将湿漉漉的雨伞放在玄关处那个小小的伞架上,然后脱掉了脚上那双同样被雨水浸湿了大半的朴素帆布鞋。

“我回来了……”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道。

没有回应。

能听到的声音,只有窗外那依旧在哗哗作响的雨声,以及从隔壁房间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电视声响。

房间不大,只有不到三十平米的样子,一室一厅一卫的格局。

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更谈不上任何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

房间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双人木床。

床上铺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素色床单和薄被。床边是一个同样材质的简易床头柜,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旧闹钟和几本看起来像是教科书或者参考书的厚重书籍。

另一边,则是一个小小的、可以称之为客厅兼餐厅的空间。一张同样是旧款式的木桌,旁边放着三四把不成套的木椅子。桌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杯子和凉水瓶。

墙角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同样是木质的简易书架,上面稀稀拉拉地放着一些旧杂志。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勉强能够维持基本生活所需的的日常用品了。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音响、甚至没有沙发。

整个房间与清里白河在学校里那光鲜亮丽的完美形象格格不入。

清贫、压抑。

但这里并不只有清理白河一人居住。

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从一些细微之处,比如玄关处并排摆放着的两双大小不一的女式旧拖鞋,盥洗室镜子前那两个颜色不同的牙刷杯,以及木桌对面那把椅子上隐约可见的、更深一些的磨损痕迹,看出这里在不久之前,应该还是有两个人共同生活的迹象。

清里白河走到房间中央,将湿漉漉的帆布挎包放在了木桌上,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身走回了玄关。

对了,今天的邮箱,好像还没有查看。

打开公寓单元门旁边那个小小的铁皮邮箱。

里面,果然安静地躺着三封信件。

取出信件,关上邮箱,然后拿着那三封薄薄的信封,回到了房间里。

她坐在那张木椅上,将信封放在面前。

这些封信的内容,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一模一样的噩耗,昨天下午,就已经通过手机短信的方式,送达到了她的手上。

一封,是来自某个信贷公司发来的,“最终债务偿还催告通知单”。

一封,来自车站不远处那家规模最大的综合医院的“病情恶化通知书”。

最后一封,则是鸣濑县一家艺人事务所的“求职谢绝信”,艺人比普通人挣钱更多,这是她这个月投递的第三封求职信,但每次家庭审核和心理评估都不通过。

即使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但清里白河还是伸出有些微微发抖的手指,将那三个信封一一拆开,然后,仔仔细细地重新阅读了一遍。

有些时候文字就像利器,每读一个字心都在被刀割,那是比肉体受损更疼痛的酷刑。

呼吸随着那些文字的映入眼帘,变得越来越急促。

胸口闷得发慌,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她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遭遇这种事情呢?

手在不知不觉中把信纸抓皱。

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了。

努力地维持着优等生的形象,争取着每一分可能获得的奖学金和助学补贴。

努力地在课余时间打着各种各样的零工,用自己那点微薄的薪水,去偿还那些如同滚雪球般越积越多的利息。

努力地在每一个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面前,都戴上那副完美无瑕的、温柔得体的假面,没有给任何人带去麻烦,没有给任何人造成困扰,没有让任何人产生多余的怜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越是努力,生活反而变得越来越糟?

“啪!”

把信件拍在木桌上,清理白河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她真的很累……

累到不想再去思考,不想再去挣扎。

但是,只能在脑海里想想。

放弃很简单,“大不了就放弃”每个人都这样说,好像谁都能做到似的,坚持不下去了还有放弃这条路可以走,但是有的人身后是悬崖,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啊。

她需要凑北高中优等生的身份,去申请那些只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才有资格获得的无息助学贷款,去争取那些能够稍微减轻一点点经济压力的各种优惠政策和福利补贴。

她需要那份在家庭餐厅打工的、虽然辛苦但至少还算稳定的收入,去支付这个小公寓每个月都雷打不动需要上缴的房租,去购买那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

以及,偶尔地,在那个人病情稍微稳定一点的时候,去医院偷偷地看望她一眼,在她耳边说几句无关紧要的、但却能让那个人稍微安心一点的谎话。

如果放弃了,现在勉强维持的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所以不能停下来,没法停下来。

她看过一部电影,主人公提到过一种叫作无足鸟的生物,那种鸟生下来就没有脚,只能不停的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一生只能落地一次,那便是死亡,这很像她,而她还没有死,她还能前进,她还能逃亡到生活彻底崩溃前的最后一刻!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还不能落地,起码现在,她还不允许自己落地。

但是泥捏的人况且脾气,无足鸟也会羡慕别的鸟儿可以随意休息,累了就找爸爸妈妈,有人安慰有人鼓励,好好睡一觉,直到吃饱喝足才振翅起飞。

他们生来就有她不可企及的一切,甚至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随意浪费。

他们没有付出丝毫努力就得到了这些。

要说他们做了什么,仅仅是投了个好胎。

凭什么啊。

忽然,她猛地伸出手,抓起了餐桌边那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大概是某个超市打折促销时买来的廉价玻璃水杯,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手背上青筋毕露。

只要再用一点点力气,只要再放纵一下自己,这个玻璃杯,就会和那脆弱不堪的情绪一起,狠狠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片无法复原的残骸。

就像现在这该死的人生一样。

然而……

她那高高举起的、颤抖着的手臂,却在即将挥下的前一秒,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或许,是因为这个玻璃杯,终究还是花钱买来的。虽然廉价,但也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摔碎了,就真的没有了,再买一个新的,又要花钱。

颤抖着的手臂,一点点地放了下来。那个险些就粉身碎骨的玻璃水杯,最终还是被她重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完好无损。

清里白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抬起头,看向窗外。

一片漆黑。

冰冷的雨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个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就这样一直下着雨,一直这么黑暗下去,最终会不会彻底毁灭呢?

如果真的能毁灭掉。

那或许,也挺好的。

清里白河对着窗外那片了无生趣的漆黑雨幕,发了几分钟的呆。

然后,才像是终于从某种漫长的噩梦中挣脱出来一般,缓缓地站起身,脱掉了身上那件灰色卫衣和牛仔裤,换上了一身干净但同样朴素的旧睡衣,拿起毛巾和洗漱用品,动身朝着那个狭窄而阴暗的浴室走去。

世界是不会轻易毁灭的。

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无论她多么希望,无论她多么绝望。

明天早上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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