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斗凉介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明明才上午十一点多，学校应该还在进行着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才对。

本田老师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自己的学生，尤其还是一个本应该躺在家里养病的学生。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有些不太自然的笑容，与平日里在讲台上那种严肃刻板的表情截然不同。

“啊，是悠斗啊。真是巧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在悠斗凉介旁边的长椅空位上坐了下来，甚至还随意地将手中拎着的一个看起来像是刚从附近便利店买来的塑料袋，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空位上。

袋子里似乎装着几罐啤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本田老师的打扮相当休闲，上衣是件普通的米色夹克，里面是格子衬衫，下身是水洗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运动鞋。

“老师您今天也没去学校吗？”

“学校有事派我出来，办完事后还有时间，顺便出来逛逛，不回去了。”

本田老师含糊地应了一声，并没有详细解释，只是将目光转向了悠斗凉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呢？我记得你早上是请了病假的吧？身体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啊，是的。早上吃了药，睡了一觉，现在感觉好多了，就想着出来稍微透透气。”

“是吗，那就好。”

本田老师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从夹克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包香烟，和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金属打火机。

悠斗凉介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在那包香烟上停留了几秒钟。

是那种在日本最常见的，烟盒上印着警示标语的柔和七星。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班主任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娴熟姿态，从烟盒里弹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然后“咔嚓”一声，用打火机点燃。

一缕青白色的烟雾，夹杂着淡淡的、却有些刺鼻的烟草特有的味道，从本田老师的指尖袅袅升起，然后在略显湿润的、带着雨后清新气息的空气中，慢慢地弥散开来。

本田老师他深吸了一口烟。

“呼……”

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中积攒了许久的某种郁结之气，也随着那青白色的烟雾，一并吐了出来。

“啊，对了。”

本田老师的目光，落在了悠斗凉介那刚刚修剪过的、显得清爽了不少的发型上：“悠斗，你这头发是新剪的？”

“……嗯。”

“哦，这样看起来利落多了嘛。之前的发型有点太长了，刘海偶尔遮住眼睛，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现在这样就很好，显得清爽多了，也更像个充满活力的高中生了。”

“……谢谢老师的夸奖。”

“那个，老师，您难道喜欢抽烟吗？”

虽然这个问题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多余。毕竟，人家烟都抽了一半了。

“嗯？这个啊。”

本田老师闻言，晃了晃手中那根已经燃烧到接近滤嘴的香烟：“也谈不上特别喜欢吧。就是……一种戒不掉的坏习惯而已。”

“坏习惯？”

”坏习惯。”

“……”

“就像有些人喜欢吃甜食，有些人喜欢喝咖啡，有些人喜欢熬夜打游戏一样。”

他说着，又深吸了一口，香烟蜷缩成灰烬，然后熟练地将烟蒂在长椅扶手旁边的金属垃圾桶边缘摁灭，准确地丢进了垃圾桶里，继续说：

“对我来说，香烟这东西，大概就跟那些差不多吧。明知道对身体不好，但就是忍不住想来上那么一口。”

“我从来没听说过老师您抽烟的传闻。”

在凑北高中，老师们私下里的一些个人爱好或者习惯，或多或少都会成为学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比如，教英语的那个来自大阪的老师其实是个狂热的铁道迷，家里收藏了各种各样的火车模型，他最喜欢1914年至1929年在日本制造的2-6-0型蒸汽机车，那是日本首批量产的客运机车，从开工到停产，共制造8620型机车672辆，据说他几乎每年都会去SL人吉。

而总是企图活跃气氛却屡屡失败的历史老师喜欢张国荣，一个来自中国的著名演员兼歌手，很有才华，可惜最后死于抑郁症，历史老师尤其喜欢他主演的《霸王别姬》，称其为电影史上最优秀的艺术品之一，不止一次的向同学们推荐。

“哈哈，那是当然的了。”

本田老师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笑了起来：“在可爱的学生们的面前，我当然不能做出这种有损师德的行为了。”

“我可是教师啊，总得时刻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给你们树立一个榜样嘛。”

“而且在学校抽烟被抓住可不仅仅是扣工资那么简单，连考核都会受影响，那可事关年终奖和升迁。”

很合理的理由。

但是……

“那个，老师……”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本田老师刚才摁灭烟蒂的那个位置：“我现在也算是您的学生吧？您在我这个面前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嗯？”

本田老师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再次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次笑得比刚才还要大声。

“你说的没错，在学校里，在那个被称为‘凑北高级中学’的围墙之内，我是肩负着教书育人责任的本田老师，你是需要认真听讲、努力学习的悠斗同学，我们之间，有着明确的师生界限，我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对你产生不良影响的事情。”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了远处那片喧嚣的商业街，以及那些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的美术展宣传招牌。

“但是，悠斗，现在这里是校外，不是需要遵守各种规章制度的学校。而且，现在也不是需要认真听讲或者批改作业的上课时间。”

“所以，在这里，在此时此刻，我们不是‘本田老师’和‘悠斗同学’，而是……悠斗，和本田。”

他看着悠斗凉介，眼神里带着一丝成年人特有的、带着点戏谑和引诱的意味，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包七星香烟，晃了晃：“所以，作为‘本田’，而不是‘本田老师’，我想知道，悠斗君，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仿佛在对一个晚辈进行某种“成人仪式”启蒙的坏心眼的长辈，本田老师如此问。

“……不用了，我不抽烟，对那个也没什么兴趣。”

悠斗凉介坚定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的郑重。

虽然本田老师刚才那番“我们现在只是悠斗和本田”的宣言，听起来确实挺有那么点男人之间的对话的氛围，但他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就真的和自家班主任一起，在这商业街的长椅上，进行一场吞云吐雾的人生相谈。

那种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太违和了。

“哦？真的不要？不想试试看吗？很多事情，不亲自尝试一下，是永远不知道其中滋味的哦？”

“我对尝试新事物没什么特别的执念，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很麻烦，而且没什么实际好处的事情。”

他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好奇或者冲动，就给自己平淡无奇的人生，增加一个需要长期投入金钱和健康成本的“不良嗜好”。

更何况，悠斗凉介对那种吸进去之后，除了能短暂地麻痹一下神经，制造一点虚无的放松感之外，没有任何积极作用的东西，实在提不起任何一丁点的兴趣。

“哈哈，好吧好吧。”

本田老师见他态度如此坚决，也不再继续“引诱”，好像刚在只是在开玩笑，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他将烟盒重新揣回了口袋里。

“其实啊，我高中的时候，也和你小子差不多，对香烟这种东西，是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鄙视的态度的。”

“那时候，每个班里总有那么几个不爱学习、喜欢在外面瞎混的家伙，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躲在学校的厕所里，或者教学楼后面那个废弃的自行车棚里抽烟，抽完之后还满身烟臭味地回到教室，被眼尖的班主任抓到，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狠批，有时候还得请家长。”

“我当时就觉得，这些家伙真是太愚蠢了，蠢货，不仅浪费父母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去买那种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还把自己搞得一身不三不四的坏习气，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结果呢？”

悠斗凉介看着他那副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配合地问了一句。

“结果啊……”

本田老师脸上的笑容，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般，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浓浓无奈和自嘲。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那依旧有些令人担忧的发际线，又指了指自己那因为常年伏案工作而略显佝偻的腰背，以及眼角那些无法掩饰的细密皱纹。

“结果，嗯……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顿了顿，长长地、仿佛要将积攒了半辈子的疲惫都吐出来般，叹了口气。

从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包七星香烟，夹在指间，却没有点燃，本田老师只是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备课的时候就会想，从曾经那个鄙夷烟草、意气风发的本田茂，看到我现在这个每天都要靠香烟来麻痹神经、苟延残喘的中年大叔的模样，他会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骂我是个言而无信的骗子，是个虚伪透顶的伪君子，是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彻底放弃了理想的懦夫呢？”

悠斗凉介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面对中年大叔的人生感慨，什么都不说最为上策。

当然，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生是一本书，每人厚度不尽相同。悠斗凉介在这十几年的短暂人生中，还未曾经历过那种事。

“嘛，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

本田老师摆了摆手。

他将那包未曾点燃的香烟，又重新塞回了口袋里，恢复了些许平日里的那种老师的口吻。

“你请了病假，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现在没事了吧？”

“嗯，好多了。”

“那就好，悠斗，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比如，想考什么样的大学？或者，将来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他当了太多年教师，就算是脱下了教师的制服，换上了休闲装，坐在校外的长椅上，抽着烟，聊着人生，骨子里，却依旧还是那个会关心学生前途和未来的班主任。

“……大学的话。”

悠斗凉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个早就已经在他脑海里盘算过无数次、但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真正提起过的名字。

“我想……去考早稻田，或者庆应吧。”

“哦？早稻田？庆应？看不出来，目标还挺远大啊，这两所大学，可不好考啊。以你现在的成绩……嗯，虽然不算差，但也还有不小的提升空间。”

“我知道。”

悠斗凉介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所以，我会努力的。”

他说的是实话。虽然他平时在学校里，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得过且过的样子，但实际上，对于自己的未来，他并非完全没有规划。

他渴望平稳安静的生活，而想要获得那样的生活，一张足够体面的大学文凭，以及一份能够养活自己、并且不会带来太多压力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早稻田和庆应，这两所位于东京的学校，无论是在学术声誉、校园环境，还是在将来的就业前景方面，都非常符合他的期望。

“有目标就好。”

本田老师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不过，这两所大学都在东京吧？那你……是打算离开鸣瀬町，去东京发展了？”

“嗯。既然要去那里上大学，自然是要离开这里的。”

“是吗……要去东京啊……

本田老师沉默了几秒钟：“我的意思是，大学毕业之后呢？你打算继续留在东京发展，还是会考虑回到鸣瀬町来？”

悠斗凉介迟疑了。

这个问题，他还真的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对他来说，考上东京的大学，顺利毕业，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这似乎就已经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遥远的未来了。

至于更遥远的，比如工作的具体位置、内容，中年以后，或者退休以后，要不要回到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过那么久远的事情。”

“是吗。”

本田老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悠斗凉介看不懂的笑容。

“也是啊，你也不可能早早就把一辈子都规划好了，老师我挺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羡慕我们？”

“嗯，不管你们将来会去哪里，东京也好，横滨也好，或者再厉害一点，出国美国中国法国德国新加坡意大利之类任何地方，老师我啊，大概是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这里有我的工作，有我的家庭，有我熟悉的一切。我的人生，好的坏的，都已经和鸣瀬町这个地方，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那老师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呢？

悠斗凉介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问似乎不妥。

“就像这棵长在路边的老树一样，”

本田老师指了指旁边那棵枝繁叶茂、树干上布满了狰狞刻痕的行道树：“根已经扎得太深了，再想挪动，可就难了。”

“老师要在这里当一辈子老师了吗……？”

“那当然咯，不出意外的话。”本田老师说。

“悠斗，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或者，想要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