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虽说新年刚过,但多数参加工作的成年人已经需要开始上班了。
包括身为体育记者的妈妈,已经要开始跟踪采访热门棒球队员的赛季初训练。
清晨的电车上都是提着公文包的正装男士,还有正在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的,穿着干练OL套装的女士。
学生的话,因为还有一周左右的寒假,所以不存在。
我裹着厚厚的棉袄,里面是干练的运动服。
双手捧着摊开的《新体操基本术语与运用》。
背包放在怀里,中间藏着必要的化妆品,最底层藏着新体操训练服,还有心如刀割了好久才勉强塞进去的假发。
一会估计要重新用梳子打理好久。
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没回乡下,他们要一直在镇子里陪我和妈妈到后天。
期间我和外祖父的相处还算和谐,经常是被叫去煮咖啡,在他喝咖啡的时候为他弹奏钢琴。
家里的茶味都淡了很多,开始整天弥漫着浓浓的咖啡味。
幸好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尊重隐私的人,即便是身为长辈,也没有找什么理由翻看我的私人物品。
否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衣柜底层满满当当的化妆品和护肤品。
总之!
如果硬要说问题已经解决,总感觉有些粉饰太平。但对目前的我而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电车在我分神的时候到了站。
我下车,撑开伞,挡住零星飞扬的雪絮。
今天是!
领取凉子学姊新年专属礼物日,兼——
寒假训练提前日。
这是学姊在新年短信的回邮中告知我的信息。
本来斋京学园新体操部的寒假活动时间定在明天开始,但学姊提前一天把我叫去训练室,说是要为我加练,并且送我新年礼物。
怀着受宠若惊且疑惑的心情走向校门。
打开训练室,就看到凉子学姊漂亮的背影。她已经换好训练服,正在热身。
听到声音,下半身正在拉韧带的她,腰肢配合脖颈敏锐地向左回屈,看向门口的我。
“咦。”
她的眉头挑了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
“因为头发显得过于女气,所以被外祖父强迫着修短了啊。”
在我说完几天前的经历之后,凉子学姊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若有所思地说道。
她的眸子忽地看向我。
我移开目光。
“那么,就把这些当成新体操之路重重困难之中的一个阶段,开始今天的复习训练吧。”
我点头,拎着背包,进入更衣室。
短发的我,在脸上轻盈熟稔地涂抹着女子力十足的淡妆,看起来更加奇怪了。
赶紧戴上假发,对着镜子梳理。
奇怪的感觉顿时消失。眼前仿佛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头发凌乱的女孩子。
裸露的脊背传来被头发拂过的、熟悉的触觉。
我将头发扎成马尾,戴上紫色的美瞳。
穿好冬季保暖用的肤色舞蹈袜和防滑半鞋。
感受着胸前不属于自己的起伏,我站起身,在镜子前舒展冰冷的、在家人面前久未活动的四肢。
心里仿佛有一个肿胀的气球,压迫着五脏六腑,但在这个瞬间,这个气球的充气口被稍微放松些许,漏气的同时,体积也变小了一些。
压迫感没那么强了。
我想立刻走出去,却又有些别扭。
这才发现自己的脸写满了忧郁。
我双手纠结在背后,故意把双脚并拢,微微弯腰抬头,向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她们说很可爱的微笑。
一扭头,凉子学姊双手抱胸站在更衣室门口,带着有些无奈的微笑,看着我。
我吓得叫出了声。
下意识用的是之前扮演须贺兰所用的、纤细的女性化声音。
“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好了。”
我后退几步,打开柜子,想拿出我的手具。
“今天不是手具练习。”
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重新将柜门关好。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来吧,开始练习。”
*
2
*
第一步是理论知识的补充,第二步是理论知识与实际动作的对接。
我练习新体操八个月,属于“半路出家”,之前所有的比赛动作,都是根据自己以往跳芭蕾的经验强行记忆下来的。
然而新体操有它专门的术语,这也是凉子学姊要求我阅读《新体操基本术语与运用》的原因。学习新体操,不掌握新体操的动作术语,就好比弹钢琴不会看钢琴谱一样,对于业余人士而言倒无所谓,但我毕竟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不断回忆书中的内容,让那些专业名词充满自己的脑海,和身体的每一部分对接,不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
“双手弹性屈伸。”
学姊在我身后发出指令。
我将双手同时弯曲,随后按照一定节奏舒展开来。
“回忆所有跳跃的种类,朝左斜方向移动,依次做出动作。”
我右腿蹬离地面,空中与左腿交换位置,落地后紧接三组幅度不同的猫跳。
除了弹性屈伸、跳跃这样的基本术语,我在学姊的指挥下,依次将旋转、翻身、劈腿、多种步伐都过了一遍。
其中有关步伐的部分没有记得很牢,于是又复习了三遍。
……
我坐在场地边,调整呼吸的同时,翻开理论书。
书上有我自己做的标记。
看到有关“步伐”的章节那天,正好是外祖父和外祖母来的日子。
鼻子嗅到幽香。
凉子学姊在我身边坐下。
“今天上午就到这吧。”
“啊……好的。”
“想吃什么?”
“本来想做便当的……”我合上书,看了学姊一眼,喃喃说道。
“但只要在厨房呆太久,外祖母看起来就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凉子学姊的手握住我的。
“真是可惜呢。”
“啊……”我忍不住偏过头,看向学姊的侧脸。
学姊一下子松开我的手,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我的鼻尖上捏了一下。
火热从鼻尖扩散开来。
我想挣脱凉子学姊的臂弯,但她并不松劲。
结果就变成了我靠在她身上。
就这样过了好久。
“好些了吗?”
“嗯。”
“对了,有关礼物的事情。”
我心中一动,坐直了身子,看向学姊。
学姊没有阻止我挣脱,正色道:“我本来以为,接下来想说的这件事情,可以作为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我。
“但看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我打算另外准备别的。”
“请问是什么意思呢?”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本来想带你去见一个人。如果你试图在几年内变得有资格挑战我,这个人可以让几率变得大些。”
手脚顿时变得冰凉。
“如何呢?”凉子学姊露出艳丽的微笑,丝毫不在意我手足无措的样子:“真是可惜呢。前几天遇到那样的事情,再结合今天上午对你的观察,你完全没准备好,不是吗?”
想否认,但否认的话说不出口。
“你动摇了,兰。”
凉子学姊缓步走到练习场的另一侧,倚靠栏杆,向窗外眺望。
“我绝不可能把一个决心产生动摇的人带到老师面前。”
学姊的语气平淡,我却知道她不可能不失望。
比起前几天发生的事,学姊这番话才真正让我产生了动摇。
本来都已经做好“向学姊道歉,然后重新向学校申请恢复正常学生身份”的准备了。
但是在明白学姊心意的一瞬间,心里的空虚和痛苦让我迟迟无法开口。就像几天前的葵,不惜和佳奈发生争吵,也想让我把生活拉回所谓的“正轨”。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甚至不会相信这两个人居然有一天可以吵起来——
“既然他已经找到了愿意付出努力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利用和他的关系为难他呢?”在葵发出惊为天人的道歉之后,我还没想好怎么说,佳奈就抢先打破了沉默,开始指责葵的不是。
“我知道这会让兰很为难,但提出这件事也是必须的吧?兰的情况,小梨香老师已经和秋穗阿姨说了不少了,阿姨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兰提这种事,不知所措才来找我的啊。”结果,葵一反常态,在话语上丝毫不见让步。
“虽然刚开始被你和学姊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确实有些勉强,但我不认为这是葵需要道歉的程度,而且我也不认为练习新体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我起初是这么说的。
“可是,兰身边的亲人和同伴,都觉得新体操练习已经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了。”葵目不转睛、不容置疑地看着我。
连葵也觉得我不正常吗?
“就像兰说的,刚开始最兴奋,要把兰打扮成须贺学姊模样的,是葵你吧?为什么现在要反过来指责兰?”
葵的目光像被挥动的利剑,“唰”地指向佳奈。
“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佳奈不要太自私了。”
“我自私?”
“我知道啊,在佳奈的记忆里,真正珍贵的部分属于那位须贺兰学姊,而不是诹访兰丸吧?后来被迫知道真相后,即使逼着自己接受现实,潜意识里也依然想要把这个人当作那位并不存在的人,不是吗?兰把自己变成……适合练习女子新体操的模样,不是正合你意吗?昨天跟你说秋穗阿姨找我的事情,你也不置可否,说什么‘顺其自然’之类的话,今天会来,不也是看在我的份上吗?”
“葵!”
我喝止她的话,连忙看向佳奈。
佳奈没有否认葵的话,只是赌气似地略微低头,紧盯着我和葵中间露出来的那一寸地面。
“我们走吧,不要在店里……”我试图牵起她们的手。
这件事最后都没得到解决。
虽然三个人最后确实是像往常一样一起回去的,但直至分开,都没人再说一句话。
……
“我的确动摇了。”
听到我的话,凉子学姊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并不是前几天的事情让我产生的动摇。”
学姊倚靠栏杆,换了个姿势,重心从左脚换到了右脚,但依旧没有回头。
“真正让我产生动摇的,是学姊你的礼物。”
“……”
“对我来说,亲人和挚友,从小到大都是放在第一位的。不论什么事情,如果会伤害到他们,给他们造成困扰,我都会尽力去避免。为了不伤害学姊你,我选择加入新体操部;也是为了不伤害新体操部的大家,我又选择留在新体操部,付出自己的时间和努力。现在,为了不伤害我的家人,我一上午都在斟酌自己的话,想要向学姊你提出退缩的理由。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对新体操的爱,是建立在人际交往之上的,虚伪的爱。”
学姊转过身来,背靠栏杆,双手抱胸盯着我,脸上既没有标志性的、艳丽的笑,也没有任何能暴露自己情绪的表情。
“再往前回忆,小时候的我,选择听从葵的话,去学习男孩子很少去学习的芭蕾、茶艺、插花,是否也是为了葵而这么做呢?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去爱过一件事吧……”
“为什么还要绕弯子?”学姊忽然打断我的话。
“绕弯子?”
“你对新体操的爱,是为了维护人际交往的伪装,不是吗?”艳丽的微笑再次挂在学姊俏丽的脸庞之上。
“不是的!”
我向前走,走过十米宽的正方形练习场,向学姊冷漠的微笑走去。
“原本今天,为了身边的朋友不再困扰,我打算选择及时制止自己,向学姊说明缘由,之后就离开新体操的练习。但现在,当意识到我即将错过一位好老师、一段赶上凉子学姊你的契机的那一瞬间,心里的空虚和痛苦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在距离学姊还有三米的地方,我选择驻足。
“原来我对新体操的爱,以及对学姊这种水平的向往,是胜过从前所重视的一切事物的。妈妈因为我的练习而担忧,葵因为我的练习开始焦虑。虽然她们都是重要的人,但即便是让她们暂时感到困扰,我仍然想要继续练习下去。”
“胜过一切?”
“胜过一切。”
“如果今天你说出这段话,和上次合宿一样,也是因为想要维护你我之间的友谊,我会看不起你。因为在你心里,新体操不是竞技,不是艺术,是工具。”
学姊不再维持脸上的假笑。
“你前几天的事,我只知道大概。不要希望我理解。为了达到如今的水平,谁都要失去点什么。”
“我……我知道了。”
凉子学姊走向我,主动拉近剩下的三米距离。
她双手搭上我的肩头,闭上眼睛说:“如果你现在承认,加入新体操部后一切所说的、所做的,都是迫于我的行为,我不会生气,而且我们还会是很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你也永远是我心中的小男子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在这之后选择后悔……”
她睁开眼,眼中流露出的决绝令人背脊发凉。
“你会成为我的仇人,我会按照对待仇家的方式对待你,以及有关你的一切。”
“我为我自己今天的选择负责。”
手不由自主地握拳,搭上胸口。我在学姊的眸子里看到我自己坚定的眼神。
新体操释放了另一个‘我’。
这个“我”和从前的诹访兰丸截然不同。她更加不柔和,却也更加坚定,她的意志不为身边一切事物所左右——她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愿意去认识她。
学姊眼中的压迫消失了。她收回搭在我肩上的双手。
“去换衣服吧。”
她仿佛刚刚做完三百组跳跃训练般,以十分放松的姿态走向更衣室。
“下午的练习取消。和你谈谈新年礼物的事情。”
*
3
*
东京。
气温比我所在的小镇要高。
我脱下纯白的棉袄外套,露出里面的黑白条纹针织衫。后脑勺摇晃着早在飞机上就高高挽起的马尾辫。
距离一月七日开学还有两天。
“学姊!”我指着远处借助运输履带缓缓移动而来的红色行李箱,用手碰了碰凉子学姊的上臂。
我们合力将硕大的行李搬下履带。
航站楼4号出口早就有司机等候,他帮我们将行李搬上一辆黑色的商务车。
我们坐上车,前往首都体育大学。
“唔。”
我的眼前递来一张崭新的学生证明。
“斋京学园一年八班——诹访兰丸”
学籍从原来的一年三班,转到了八班。不用说,这当然是喵子学姊的手笔。因为有之前那张带有妈妈签名的《艺体生备考证明》做铺垫,转班级的流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这是前天下午,凉子学姊给出的方案。
“这算先斩后奏吧?”
“算。”
“总觉得,用转班级这种方式脱离小梨香老师和妈妈的监控,这种方式有些过激了。”
“的确。”
“而且,开学当天,我还必须向妈妈撒谎,说自己已经退出新体操部。”
“瞒不了多久的。尤其是葵那一关,如果她还是站在你妈妈那边,你转到哪个班都没用。”
“……”
我最终无话可说,只好抿着嘴唇,无奈地看向身边的凉子学姊。
感觉她就像是早就预料到所有风险,却还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而且,你从一年三班转出去,且不说小佳奈和那位正春同学,最有可能对这件事采取措施的,肯定也是葵。”
“这样做不够磊落。”我轻声说道。
我前一段时间才刚对自己保证,不再骗人。
“为什么要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急着去评价自己。”学姊将左右两侧的车窗都降下一些,让风灌进车厢内。
“且不说你能不能得到老师的认可。如果老师不认可你,你还是得乖乖留在社团,自己练习,自己进步。我作为社长虽然愿意帮你,但如果能跟着老师她学,一定比在学校社团练习要强。”
“相反,如果得到了老师的认可,不管你妈妈怎么看,以葵的立场,没有理由再阻止你走这条路。”
的确……
毕竟,凉子学姊口中的这位“老师”——也就是我们即将前往首都体育大学拜访的这位“老师”,正是1975年代表日本,前往西班牙马德里参加世界新体操锦标赛,时年20岁,斩获个人全能冠军的日本名将,全名伊势玉。
确实像凉子学姊所分析的一样,只要葵最终愿意帮忙保密我还在练习新体操的事情,妈妈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知道这件事。
小梨香老师不再是我的班主任,之前向妈妈确认这件事也只是善意的职责所在。只要脱离她的职责范围,我和她都不会再被这种事困扰吧。
如果能获得伊势老师的认可……葵或许会帮忙保密。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能够利用这段时间,在伊势老师的指导下取得一些属于新体操的荣誉……
不知道会不会改变身为体育记者的、妈妈的看法。
相反,如果我在这段时间没有取得什么亮眼的成绩,也间接证明“和凉子学姊同台竞技”确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到时候就乖乖接受来自学校、家人、朋友的指责,重新回到学校,完成学业,或许和新体操还能维持若有若无的联系,但绝无可能再产生什么重要的羁绊了。
这就是凉子学姊的处事风格——
不在灿烂中绽放,就在灿烂中死亡。
……
上一次进入大学是什么时候呢?
大约是国中一年级的样子,和妈妈一起前往京都的一所大学。好像是因为那所大学承办了某个盛大的县级棒球赛事,因此妈妈要代表所在媒体前去报道,顺便就把还在放暑假的我一起带上了。
我对棒球一点兴趣都没有。
总感觉如果接不住的话,就很容易发生砸到胳膊上、砸到脸上之类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首都体育大学还是第一次来。
比斋京学园大多了,而且整体给人的感觉不像学校,更像是被白色的铁栏杆围墙围起来的社会公共设施——水泥路上有斑马线,有行驶的私家车(我就坐在其中一辆上),旁边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里,看得出是学生的也相当少。
因为是国内体育大学中首府一样的存在,所以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体育杂志上才能见到的人物——像棒球界的胜村雄介,排球界的石田美佳,不但外表相当有特点,而且走在人群中时不时就能引来围观,所以一下子就被我从人群中辨别出来。
伊势老师的办公室在办公楼十二层。
跟着凉子学姊驻足于门前,学姊从提包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上午九点二十。
国立大学的办公楼走廊装潢大气朴素,白色大理石地板贯穿整条过道,反射着走廊尽头窗户照入的阳光。除了长椅和绿色的富贵竹,别无他物。
学姊合上手机,朝其中一条长椅走去。
……
“感谢老师的指导!”
“会严格照做的。”
“麻烦老师了。”
我们在长椅上又等了八分钟,面前那扇棕红色的木门被几个穿着运动服,手里拿着表格和笔的男女推开,他们一边回头看向里面,口中一边发出由衷的致谢。
他们看了我们一眼,不再驻足,情绪激动地低声讨论着,走进远处的电梯间。
时间来到九点二十九分。
凉子学姊握住门把手,没有丝毫犹豫地下按,将门“吱”地推开。
迎面扑来的新鲜冷空气令我精神一振。
这间屋子居然没有开暖气!
所有的窗户和窗帘都被拉开,任凭冬日晴朗的阳光射入办公室内,稍一抬头就能看见无云的蔚蓝晴空。温度比走廊还要更低。
长桌后方的办公椅上坐着一位身着运动服的女士——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姿优雅,化着得体的工作妆,头发整齐服帖地在后脑勺梳成丸子——想必就是白凤院凉子的老师伊势玉。
眼前的伊势老师左手按纸,握钢笔的右手在纸上写着什么,时不时放下笔来,在右侧的热水袋上热敷片刻,转而继续动笔工作。
凉子学姊始终没有向老师打招呼,我默默站在侧后方,也不敢说话。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墙上的挂钟稳稳地指向九点三十。
伊势老师的手拉开抽屉,抽出一封信的同时,顺带按下了什么东西。
闹钟的声音戛然而止。
直到此时,伊势老师才第一次完全抬起头,看向学姊,继而看向学姊身后的我。她目光极锐,仿佛要把我捅穿。
“老师上午好。”我怀着些许不安,鞠了一躬。
“原来没把我忘了啊。”对我的话,伊势老师稍稍点头,便饶有兴致地将目光移回凉子学姊身上。
学姊向伊势老师微微欠身。
“信我看了。”伊势老师站起身,将一封信推到宽大的办公桌中央。她没再理会那封信,也没再说话,只是打开最下层的柜子,从里面取出几样物什,“啪”地扔在办公桌上没东西的地方。
那是一套绘制着首都体育大学校徽的新体操练习服,以及一双半鞋。
我上前几步,想要拿取,却被伊势老师抬手制止。
“不是给你的。”她的目光望向我身后。
我顺着老师的目光回头,只看见凉子学姊露出不常有的苦笑。
眼见学姊将新体操服和半鞋捧在怀中,我们跟着伊势老师离开办公室。
乘电梯下至一楼,我们步行几百米,来到新体操馆。
新体操馆共两层,每层都有六个标准新体操表演场地。
此时每个场地都有大学生在上课。
我们最终在一层中央的2号场地边缘站定。
班级里的学生显然认识这位曾经的世界冠军,纷纷向伊势老师问好。包括一位正在授课的、身着黄色运动服的老师也颇为重视地向伊势老师点头致意。
“我的学生。”伊势老师向黄色运动服老师简单解释道。
“两个都是?”老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其中一个是。”伊势老师看了凉子学姊一眼,“跟你的学生说,今天的训练插入一个环节,我的学生要来和她们交流学习。打分就交由你来。”
“没问题。”黄衣服老师点头答应,走向那八位学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靠近学姊,悄声询问。
困惑太多了,而且……因为凉子学姊和伊势老师都是说话言简意赅的人,我更加不知这一切该从何问起。
凉子学姊没有选择立刻解答我的困惑,只是摇了摇头,便果断转身,向更衣室走去。
“学姊!”
我又一次喊住她。
“如果学姊是被老师勉强的话……”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这样的话别再说了。”没等我说完,学姊便淡淡打断我。
她继续迈步,径直走向更衣室。
身后传来热烈的讨论声。我回头望向那些大学生,她们目光热切地看着凉子学姊的背影,时不时也会看向原地抱胸等待的伊势老师,更有人上下打量伫立于伊势老师身旁已久的、不知所措的我。
*
4
*
重返训练场的凉子学姊无视场上的目光,只是按部就班地、仔细地做完每一个热身动作,而后静静驻足于方形场地中央。
她蔚蓝色的眸子遥遥望来,仿佛是在看我,实际上是在看伊势老师。我似乎猜得到,她在等待——
伊势老师“嗞”地拉开运动服左边口袋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陈旧的皮套。她一边朝场地边缘的黑色音箱走去,一边把皮套取下,露出里面的金属。
那是一枚有着淡绿色外壳的USB闪存盘。
伊势老师伸手,将磁盘对准音箱上的接口,稳稳插入。她将食指放在“播放”按钮之上,抬起头,终于回应凉子学姊投来已久的目光:“老规矩。”
凉子学姊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播放键被按下。
贯穿我双耳的是熟悉的、由单簧管和大管作为主乐器完成的升F小调。
这是柴可夫斯基的《Romeo and Juliet-幻想序曲》
伊势老师按下暂停,转向站在场外围观的大学生们:“借她手具。”
有练习过这首曲子的学生一下子领会老师的意思,抬臂推手间,就将及腰高的金色圈环滚向场地内的凉子学姊。
学姊稳稳握住滚来的手具。
伊势老师又按下几个按钮,音乐在场上重新响起。
短短一分三十秒的时间里,我和在场的所有人再一次见证了富有韵律感、丝毫不见凌乱的单足支地带圈旋转,以及没有任何犹豫的、垂直高度超过七米的标准器械抛接。
说是“抛接”也不准确。因为那实际上还将“躯干过圈”这一基础圈操得分动作融合进“抛”的末尾,代替了“接”的流程,给人直观上的视觉感受更像是……鲤鱼跃龙门那样。
更通俗地说,就是用身体接住了圈环,并使圈环在腰间转动两周,而非简单地用手。
她屡次在红线旁自由地奔跑、做出各种跳跃,明明对它视若无睹,却从未真的出界,只让我们这些旁观者频频惊叹她动作的灵动与大胆。
恍惚间真的就像看到莎翁戏剧里的朱丽叶一样。她的热情,她的大胆,通过学姊的动作,准确地传递出来了!
大家都被这套动作的情绪所感染,掌声吸引来更多围观者。
伊势老师低着头,正在将那枚淡绿色的闪存盘塞回皮套里,看不到表情。
学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向场外的学生们鞠下一躬,而后将手中的圈环还给其中一位,就向这边走回来。
……
不出所料,在黄衣服老师最后打出的分数里,凉子学姊的这套圈操得到最高分。
“这位伊势老师的学生刚才和我们的同学进行新体操技术上的交流,她的表演大家也看到了,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黄衣服老师打开场地旁边的摄像机,从里面取出储存卡,将在场的学生号召起来。
伊势老师和黄衣服老师对视一眼。
得到伊势老师的默许后,黄衣服老师带领场上的学生走向场地边缘的放映室,回放讲评凉子学姊刚才的表演。
随着其他围观的人礼貌散去,二号场地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可以吗?”凉子学姊率先打破沉默。
伊势老师点头,将皮套塞回口袋,就这样把手也顺带着插在口袋里,迈步走向场馆外。
我们又回到伊势老师位于十二层的办公室。
“角落有椅子,搬了坐过来。”伊势老师将办公桌上的电脑开机,紧接着从桌上那封信中麻利地抽出一张包装完整的光盘。
我能猜到那封信是凉子学姊寄给伊势老师的、有关于我的信,但信里居然还附有光盘!
呜啊,不会是我哪一次拙劣的表演吧?我不记得我哪次表演有录像啊?是平时的训练吗?
我的表演就要在曾经的世界冠军面前接受审视了……
光盘还没被放入电脑,心跳已经是平时的一百倍了。我恨不得闭上眼睛,却只能像接受酷刑一样坐在椅子上,默默承受来自伊势老师的目光。
伊势老师将巨大的电脑显示器转了个方向,让我们三人都能看到显示器上的内容。
熟悉的音乐声从桌子底下的小音响里传出来。
视频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我参加Leon Cup时个人全能赛的竞技表演内容,第二部分则是后续的团体赛表演。
我甚至不知道当时在观众席上的学姊有录像。
而且啊,用来录像的那台设备——应该属于相当高档的东西吧?明明隔着那么远,还能把表情什么的全都清楚地记录下来。
且不说伊势老师的表情我根本不敢去看……时隔这么久,我自己再重新再审视当时自己的表演,果然各种地方都能重新拎出瑕疵,更别提个人全能赛时私自改动那十几秒音乐对应的动作。
屏幕上出现视频播放完成的提示。
我双颊发烧地、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伊势老师。
伊势老师卸去腰部的力气,让上半身陷进办公椅的靠背里,看着我叹了口气:“诹访兰是吧?你过来。”
“诹访……兰?”
我看向凉子学姊,学姊向我点点头。
我硬着头皮绕过办公桌,走近伊势老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如此熟悉的手法和感觉!不愧是凉子学姊的老师,为什么师徒二人初次见面都喜欢捏人身子。而且这一回不论力度和气势都更加煞有介事啊。
“不要吵,小兰。”
“对~对~不起。”浑身上下的骨骼和肌肉都被伊势老师检查般地捏了一遍,还包括四肢以及腰腹的肌肉。
“练了九个月?”伊势老师问。
“是……是的。”赶紧抹去眼泪,如实回答。
“听说你很爱新体操?”
“能够通过凉子学姊接触新体操这一运动是我的荣幸!”我退后一步,向伊势老师表达诚意。
“妹妹你先出去。”伊势老师玩味地看了凉子学姊一眼,“帮我把门带上。”
“好的。”凉子学姊退出办公室。
啊,为什么伊势老师会叫凉子学姊“妹妹”呢?
不过,之前喵子学姊也有说过,凉子学姊和她的双胞胎姐姐以前是一起在伊势老师这里练习新体操的啊。应该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昵称吧——面对双胞胎时,为了省事,就直接喊“姊姊”和“妹妹”了。
“这么说吧。”没有过多寒暄,伊势老师干练地向我切入主题,“凉子肯为你做到这种程度,她的决心我也有感受到。至于被推荐的你有没有相同的决心,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我点头。
“有几个问题需要讲清楚。”
“老师请讲。”
我端正了不能再端正的坐姿。
“第一,你原来是什么性别我不在乎,但从今往后,不能让你原来的性别问题影响到练习新体操。”
她打量了一下我的表情,又补充道:“任何方面都不行。能做到吗?”
“如果遇到类似的问题,我会积极寻求帮助的。”我犹豫了一下,谨慎答道。
“第二——你接下来在东京的练习时间是一周一次,一次两天,每天十一小时。周一到周五回你那所高中学校读书,晚上在家练习不少于三小时,学校课业的优先级要低于新体操练习,能做到吗?”
身边不少人现在都有些反对我练习新体操。
比如葵,比如妈妈和外公。
看着面前的伊势老师,我有苦难言。
但正如伊势老师所说,凉子学姊为了把我推荐给自己的老师,为我做到这种程度。
且不说宝贵的假期最后时光,她为了我这件事,特意腾出一整天的时间;前期的准备工作——又是写信、又是录像,花的时间和精力也绝不会少。
她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新体操,却为了这种可能性,真正在用力支持着我。
我更不能退缩。
这一次是为了我自己。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葵。让你们失望了。
“我能做到。”我郑重其事地向伊势老师许下承诺。
“最后一个问题。”
伊势老师瞟了一眼办公室的大门,“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知道你和凉子是怎样认识的。”
“我印象中的凉子,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会这么做,我挺难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