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耳畔是略显嘈杂的人声。

眼前是熙熙攘攘的文字。

即便如此,它们也无法为我在十二月天寒地冻的空气里挽留多少温度。

手上戴着去年新织的绒线手套。

每翻一页,都必须先用被绒线布料包裹的食指抵住书侧,利用线与线之间的缝隙巧妙地卡住最上面一张纸,在保证书页不脱离的情况下迅速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然后才能达成目的。

虽然在翻页上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但如果双手冻得生疼,恐怕也看不进去一个字吧。

感觉自己从小就特别怕冷。其他男生穿着单衣在雪地里打一上午雪仗,充其量就是擦擦鼻涕。换作我,则变成第二天病卧在床,根本爬不起来。那一回正春好像还因为这事被家里的长辈责怪了。

夏天倒不是非常怕热。说不定我就属于寒气过重那种类型。

“唔……”

“唔?”

右臂被一根雪人般又粗又圆的手肘撞了一下。

我合上手中这本《新体操基本术语与运用》,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视线与另一双幼犬般灵动的眼睛撞在一起——临近年关还能和我呆在一起的,自然是我的青梅竹马兼邻居,过年基本不回老家的葵。

“为什么这么冷的情况下,兰还看得进去书啊!”

最里面是保暖内衣,中间是单衣和毛衣,最外面是藏青色的棉袄。

头上戴着针织帽,厚厚的围巾堆积在肩头,只露出上半张脸——即便是平日里风风火火、仿佛一团燃烧着的烈焰般的葵,在这种天气里也只能把自己裹成一个胖胖的雪人呐。

顺带一提,葵手上的手套也是我织的。

“还有,列车要到站了喔。”

顺着葵所指的方向,我仔细校对了屏幕上由红色小灯组成的红字,再看看手里的字条,点头确认:“外祖父和外祖母,就要见到他们了。”

“上次见到二位长辈还是三年前,兰刚上国中的时候吧?”

“嗯,妈妈今年之所以安排他们来镇子里,想必也是考虑到我升学。”

否则不出意外的话,除夕和大年初一我都会和妈妈在乡下过年。

葵家和我家不一样。葵的父母早年间已经把各自的长辈全都接到镇子里来了,住所离这里也不算太远。对他们而言,过年就是聚在葵家吃顿饭而已。平时的休息日只要想见,都是可以见到面的。

我把手中的书小心地收进背包里。

穿着车站制服的小哥推开五号出站口的栅栏,远处灿烂的阳光下,可以看到正在走来的、无数大包小包的旅人。

“这里!这里!喂!”

我们跳跃着圆墩墩的身躯,向远处稳步走来的二位长辈挥舞手臂。

把银发烫染成黑色卷发、身穿暗红色厚棉袄的是外祖母。

身姿挺拔如松,一脸严肃,留着银白色“一字胡”的老人家,就是阔别一年的外祖父。

“啊,这位是?”

“还记得猫将军的下士小葵吗?她今天陪我来接你们,顺便帮忙拿东西喔。”

“记得了,是不是隔壁睦月先生家那位千金……长这么高了啊。”

在我的提醒下,外祖父一下子回忆起葵的身份。

“爷爷奶奶好~”

“葵已经是大姑娘了啊,现在是兰丸的女朋友吗?现在很流行这个词吧?”

“外祖母你在说什么啊……”

还没等我说完……

“兰永远是我们大家的小公主喔。”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啊啊啊啊!”

这是三年没见面的一老一少能够成立的对话吗?

如果是站在长辈的立场上乱点鸳鸯也还勉强算是可以忍受,但从某种程度上说,葵的回答更加令人消沉啊。

“这个给我拿就好。”葵想要接过外祖父手里巨大的编织袋。

“哈哈哈哈,你拿轻的,这些就交给兰丸好了,他已经是大男子汉了嘛。”外祖父一侧身,编织袋就塞到了我的手里。

葵最终负责拿一只带孔洞的方盒子,里面时不时传出猫叫……

一直以来都在乡下长大的猫将军也照例被外祖父带进城来了。

猫将军是外祖父养的英国短毛猫。

“为了庆祝猫将军二进宫,即刻出发!”

葵率先跑向公交车站。

这样一来,万一公交车到了,就可以提前登车,拜托司机叔叔等一下老人家。

只要届时距离不算太远,一般来说都是愿意稍作等待的。

我一手搀扶着腿脚不好的外祖母,一手拎着编织袋,仰头深呼吸。

虽然寒冷,却已经可以嗅到年关的烟火气啦。

脑中回忆起刚才阅读的内容。

会有点焦虑,想要把那个章节好好记住,然后再专心做别的事情。

但下一瞬间,心情还是情不自禁地愉悦起来。

不仅是因为依稀回忆起父亲仍在世时,三代人过年其乐融融的样子。

抛开过去不提——

这毕竟同样也是小镇冬日里万分难得的、阳光灿烂的一天呐。

*

2

*

回到家,玄关两侧已经被妈妈安置好“门松”。

松叶和几节短竹按照一定的样式插入花盆中,暗含祥瑞的寓意。

葵也回去帮忙扫除、准备年饭了。

我跟在妈妈身后进入厨房,习惯性解开满地的塑料袋,正想和妈妈商量晚上的菜谱,外祖母却也跟进来。

“我说啊,这里太挤啦!厨房就这么大点地方不是吗?男孩子就出去啦,出去……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去外面歇着吧!给你外祖父弹弹琴去吧!乖。”

我苦笑着,被外祖母半推着退至厨房门外,看着外祖母摘下墙上的两件围裙,一件递给妈妈,一件自己系上。

询问过外祖父的意见之后,我坐在角落的钢琴前,开始为他演奏。

一首《小步舞曲》还没过半,我感觉头顶一紧,头上的针织帽被外祖父略显粗鲁地扯下来。

藏在针织帽里的、半长而柔顺的黑发噼里啪啦,带着静电乱蓬蓬地垂落下来。

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怎么在房间里还戴帽子,不礼貌。”

“外祖父,我……”

“多久没剪了?”

“……”

“是打算要留到新千年的钟声敲响之后再剪吗?”

“……”

“这不会真的是你打算用来迎接我和外祖母来访的姿态吧?”

琴声戛然而止,我不知此时该继续弹奏,还是……

“站起来回答我,兰丸。”

我拉开琴凳,站起来,转身面对外祖父的目光。

花白的头发理成利落的板寸,双眼犀利如鹰隼;室内休闲装的袖子习惯性地向上挽起,露出裸露的胳膊,尽管遍布着岁月留下的皱纹和枪伤,却由于常年晨跑锻炼,健康的小麦色中透出气血旺盛的红润。

我只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便心虚地低下头。

外祖父伸出手,隔着厚厚的袖子,稳稳握住我的胳膊,而后发力,让虎口用力收紧。

“痛吗?”

很痛,我却不敢出声。

“去年我问过你这个问题,还记得?”

我点头。

那时候是在乡下。村头泉生叔叔家的小孩挑煤到外祖父家来,当时外祖父看到他强壮的肱二头肌,就是这样握住我胳膊,责备我锻炼太少。

“四季春耕秋收,人在轮回的春秋中成长。”

外祖父松开我的手臂。

刚才被捏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抽痛。

那里想必已经红掉了,只是被厚厚的衣服遮掩住,我看不见。

但我没敢伸手去揉。

“我们祖孙二人阔别一年,你看到了,我坚持锻炼,风雨无阻,甚至比起去年,我的肚子——”

他向上掀开衣角,露出腹部隐约可见的肌肉,看向我。

“你呢?除了升学,这一年里,你做了些什么?我看不到你的成长。我只看到你的头发留得像个女人一样长。”

“……”

“还是说,就像隔壁睦月家小姐说的一样,你打算当她一辈子的小公主?”

“有成长的。”我在沉默中吐出几个字。

“看着我的眼睛说。”外祖父自始至终都没有提高音量跟我说话,一字一句却比常人大吼更具杀伤力。

我看向外祖父,回忆起这一年来,立志加入“空手道部”增加男子气概,却误打误撞加入了“新体操部”,和各位学姊和伙伴一起,向女子力满满的新体操艺术殿堂努力的每一天。每一支曲子的每一个节奏,每一个节奏对应的手势,足步,被手具砸出的每一处乌青、流下的每一滴眼泪和汗水,都历历在目。

“有成长的,外祖父。”我挺直腰肢,坚定地说。

“你做了什么?”

“……”

我却不知从何讲起,能让面前这位曾经的铁血军人接受外孙正在练习女子新体操的事实。

我只庆幸这是冬天,厚厚的衣服遮掩住我练习了八个月新体操的身段和体态,没有被眼前的老者用那种鹰隼般的目光看个透彻。

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铜臭味。

是外祖父递来的纸钞。

“去把仪容收拾干净,回来吃年夜饭。”

我接过纸钞,转身,开门。

“去吧,早点回来。”外祖父的声音不知为何柔和了许多。

我重新穿上厚厚的棉袄,攥着那几张纸钞,重新走出家门。

天色已经偏暗,夕阳染红下午四点半的积雪,霎时如同鲤的尾鳍般灿烂。

家家亮起新年的灯火,准备迎接新千年的到来。

我的雪地靴在街道上留下一行孤独的脚印,我不知道它们将通向何处。

我试着打电话给绮罗。

“嗯嗯,算你识相,兰。但是这个时候来拜年,我可是没办法和你聊太久的。”

电话对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是啊,此时此刻的大家,都在各自的故乡过年吧?和家人一起,其乐融融。这种时候跟他们聊一些不太愉悦的私事,让他们平白无故去担心,真的应景吗?

我徘徊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装作没事的样子,勉强和绮罗又寒暄几句,挂断了电话。

我花掉其中一张纸钞,从自动售货机里买来一杯热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打开。由于隔着手套,茶水的温热迟迟传达不到手心。

“怎么这样……”

一边小口喫着茶,一边低声呢喃,不知道在责怪自己还是别人。

出来得匆匆忙忙,没拿手机,也没戴帽子和围巾,头发借助冬的力量,拂过我的脸。

仿佛时间会一直这样凝固下去,仿佛能就这样顺利逃避现实。

外祖父曾经是军人。

钢琴是昭和时代中产阶级圈子里相当流行的乐器。外祖母和外祖父就是通过一次钢琴沙龙认识的。

外祖父自己没有机会研究钢琴,妈妈从小又死活不爱练,只好把这份热情寄托在我身上。

就连当时从隔壁来家里做客的葵的母亲,也在外祖父的思想工作下,给葵也一起报名了钢琴学习班。

我想,当时外祖父心中勾勒出我的未来模样,一定会是一位穿着燕尾服、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的潇洒青年。但后来葵的母亲又给葵报名了插花、芭蕾。我在葵的“煽动”下,陪着葵一起接受了更多意料之外的训练。

没有成为外祖父您想要的男子汉模样,还真是对不起呢。

风有点冷,眼睛都被吹出眼泪来了。

远处出现几个人影,有的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取暖,有的背着巨大的背包。

他们似乎在暮色中注意到我的存在,向我走来。

有点害怕,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说是有些无业游民没钱回家过年,会在年关做一些傻事——暗中偷窃、明着抢劫……诸如此类。

我起身,往公园外走。

身后那几个人径直跟过来。

“喂!小子。”

有个人出声喊我。

心里有点高兴,但是还是很害怕。

我没停步,往佳奈家的方向走。身后的几个人跟了我半条街,最终停步,也没有跑过来追我。

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们找我究竟想做什么。

*

3

*

佳奈家的前院空荡荡的,杂物和积雪都被清理干净。地上用残余的雪摆放成格子的形状,两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停下正在进行的跳格子游戏,奇怪地看着站在院门口的我。

佳奈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正在帮助另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把毛衣脱下来。被高高拉起的毛衣挡住了她的视线。

衣服脱下来的那一刻,她看到院门口的我。

“佳奈姐姐,外面站着的是谁呀?”

“那位姐姐在哭喔?”

佳奈借助手的力量扶住膝盖,撑起身体,向我走来。

铁门被拉开,我被佳奈握住双手。

“这位是我同学喔,应该是有事情来找我,对吧?”佳奈扭头对两个男孩说完,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我握紧佳奈的双手。

“新年快乐,大姐姐。”

“过年哭鼻子不吉利的。”

“好啦好啦,姑妈说晚上要做年糕和荞麦面,你们不去帮帮忙吗?”

“是吗?可是妈妈不让我们随便进厨房耶。”

“就说是佳奈姐姐提议的啦。”

“走吧光拓,那我们去厨房帮忙好了。”

两个男孩走进屋里,三岁的小男孩也屁颠屁颠地跟进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佳奈。

……

结果最后,佳奈都没能顺利和我完成沟通。

“我给葵打电话咯。”佳奈在我面前挥舞着手机。

我起初摇头,但最后还是被佳奈以“印象中的兰绝对不会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为由,让佳奈联系上了葵。

“没事就好!真是的……”

电话那一头是庆幸又着急的语气。

因为我什么都没带就出门,已经接近两个小时了。

起初妈妈还以为我去买东西,后来发现我出门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了,才从外祖父口中知道刚才在起居室发生的事。

因为葵也想不到我会跑到佳奈家去,所以还特意打电话去问正春。

正春和家里人在大阪过年,家里根本没有人。

总之,目前的局面就是,佳奈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离开她的房间,直到葵过来接我回去为止。

“兰和外祖父吵架了,现在情绪不是很稳定,佳奈你可别让她又跑了喔。我现在就过来接她。”

因为手机开着免提,所以葵的话我也能清楚地听见。

……

“所以说啊,兰之所以不想回去,是因为外祖父他要兰你把头发剪掉,是吗?”

我摇头,又点头。

葵和佳奈对视了一眼。

佳奈神情复杂地打量我,葵则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我会剪头发啊,兰你在想什么?”

这下变成我和佳奈惊奇地看向葵。

“临近大年夜,所有的发廊都停止营业是理所当然的吧?兰的外祖父他生活在乡下,如果遇到类似的事,肯定也是直接找村子里的熟人,不需要去考虑发廊有没有营业这种事对吗?所以会那么强硬地叫兰去剪头发啊。”

“呃,我觉得……”

佳奈本来想要插嘴,却被葵揉了一下头,脸色通红地看着葵。

葵继续说道:“所以啊,兰你就跟我到我家去,只要帮你把头发再剪短一些,问题就解决啦。”

楼下隐约传来红白歌会主持人风趣的开场词,还夹杂着小孩子打闹的尖叫。

“葵啊,我觉得……兰之所以这么困扰,可能不是因为找不到地方剪头发。”

“我不想剪。”

我小声说出自己的愿望。

*

4

*

“新年快乐,兰!”

我坐在床上,右手拿着手机靠近耳边,左手手臂围绕小腿,手里攥着外祖父给的红包。

外祖父的猫将军在黑暗中玩弄角落里的平衡球,扑上扑下,不亦乐乎。

窗外月光皎洁,时不时有烟花升上天空。

小镇的年没有乡下热闹,却具备乡下没有的祥和。

时间走过十二点。

“新年快乐,小真彩。”

“欸,那个声音……”

电话对面隐约传来悠扬的钟声。

“啊,这是寺庙里的净化仪式喔。一共要敲一百零八次,洗净过去一年的污秽与罪孽。”

“过去一千年的罪孽都洗净了吧?”

“哈哈哈哈哈,是喔,现在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机器猫呢?”

“不知道。”

电话两边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远在青森的钟声依然和隐隐约约的电流声一起,从手中的扬声器里传出。

猫将军跳上床来,趴在我的脚边,缩成灰色的一团。

“兰,新年要打起精神来呀。”

“欸,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啦。”

“可是兰的心情全都写在语气里了。”

是吗……原来我不高兴啊。

曾经读过一本有关心理学的书上说,如果压抑着某种情绪,短时间内会真的把它遗忘。

如果小真彩不说,我是否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呢?

“被逼着剪头发了。”我向小真彩诉苦。

“啊,兰的头发很长了吧?”

“嗯,自从成为须贺兰之后,就没再特意想着去剪。”

“剪的时候很难受吧?”

“……比想象中难受一点。”

“呼呼,有点想看小兰现在的样子?”

“那你快去找机器猫借任意门过来看吧。”

“什么啊这个语气,是已经放弃治疗了吗?那东西说不定是二十一世纪末才被发明出来的噢~”

“……”

“其实剪头发也象征着剪掉过去不够成熟的自己,新的自己正在慢慢萌芽。等到兰哪一天长发飘飘的时候,会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样子吧?”

“稍微长一点就又会被长辈要求剪掉的。”

“不管怎样,新年的话,还请保持开心,好吗?”

“小真彩踩着十二点专门打电话过来,我真的很开心。”

“嗯嗯,那就好。”

“寺庙很无聊吧?”

“已经熄灯了!小镇里的烟花、美食,这里统统没有……这时候唯一的选项也只能是睡觉了吧?”小真彩的语气里带着幽怨。

“不过也算是一起跨过新千年的门槛啦~”

“挂电话咯~”

“晚安!”

我正想合上手机,却发现收件箱堆积了不少信息。

【找我到底什么事啊?电话也打不通=-=||】

这条是绮罗发来的。

【新年快乐~谢谢你的问候,小兰。】

【同乐同乐!】

这两条来自喵子学姊和美琴学姊。

【Chu!这里有一份小兰专属的新年礼物,想要吗?】

新年礼物?

对不起凉子学姊,以我对您的粗浅认识,恕我不敢轻易收下!

开玩笑的。

{请问……是很可怕的那种礼物吗?QWQ}这样做出回复。

受绮罗影响,有时候想表达一些微妙的情绪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干脆就用字符表情直接替代了。

【电话打不通啊兰!明天一起去御影神社看舞狮吧!佳奈也去。收到请回复!时间是上午九点,还蛮早的吧?如果要去的话就必须现在睡觉。】

来自葵的邀请。

佳奈也去啊……几个小时前才在她面前流露出那么不成熟的姿态。

想起傍晚发生的一切,我不禁倒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头。

怎么会这样。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外祖父那几句训斥就陷入消沉才对,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正如葵所说,头发即便是剪掉了,也还可以再留。但是外祖父对我的训斥之中,一定有着别的期待,正是这种强烈的期待,让我陷入消沉,绝不是因为简单的头发问题。

头发问题只是导火索罢了。

是因为外祖父戳中了我的痛点吗?我真的是一个软弱的人?潜意识里真的想要一辈子躲在朋友背后吗?绝不是的。这只不过是他作为长辈对于晚辈缺乏了解的偏见罢了。

过去的这一年,我做了太多以往不敢尝试的事情,就连凉子学姊在社团介绍演出结束后也说,我虽然打扮得女子力满满,但在她眼里,我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

问心无愧的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在外祖父的指责面前失态?

我翻开邮件,一封一封做出回复。

最后,我在葵的邮件回复里打上几个字——

{好的,明天见!}

*

5

*

“好!”

“狮子先生好棒!”

御影神社前的广场,到处是神情激动的小孩子。

咳咳,就是之前举办过盛大的夏日祭典,我穿着红白巫女服跳过“供奉之舞”的地方。

现在摆上了高高低低的木桩,木桩上雕刻有相当古朴好看的纹路。

老实说,因为私人因素,再加上昨夜熬过凌晨才慢慢入睡,我对今天这场舞狮表演的期待值本来是不高的。

但是!

还好来了。

看上去明显是创新改良过的舞狮,问过御影神社的熟人才知道,广场中央这群表演者来自中国,表演的也不是创新改良过的舞狮,而是中国那边自古就有的传统舞狮。

据说舞狮是古代从中国传到日本,日本简化了中国舞狮的动作与阵仗,这才有了我认知中的那种简陋的舞狮。

眼前的舞狮和日本舞狮根本不是一个阵仗。如果真如我昨天想的一样,只是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中央,做一些下蹲卖萌的动作,气氛恐怕会相当尴尬吧?

热闹的唢呐,配合富有节奏感的锣鼓,中国传统民俗音乐用它独有的风格调式,在新年冰冷的空气中敲打出热络的氛围。

奏乐的表演者们大多是叔叔阿姨,清一色穿着喜庆的中国红。跟着他们的节奏舞动在广场中央的,有两头威武的红黄狮子。每头狮子的扮演者是两人,也就是一共有四个年轻人参加演出。

两头狮子随着音乐,时而狂喜,时而惊怒,忽而低伏,顾盼生疑。

每隔一小会,就会有一头狮子窜上高低不一、一米上下的木桩,在十几个木桩之间灵活窜动,迎来大人们的掌声和小孩子们激动的尖叫。

但身边的葵,兴致好像并不高的样子——顶着黑眼圈,哈欠连天的感觉。

妆容也没有很用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早晨来不及上学,勉强扑了一层粉底,抹了一点防晒的样子。穿着就是和我一样的运动棉袄和厚裤子。

佳奈倒是穿着新衣服——灰白格子混纺织料作为打底、黑色雪纺布作为外衬的连身裙,下身是加厚的丝袜和黑色马丁靴。

“葵不喜欢舞狮吗?”佳奈忽然问。

“哈唔——”葵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只喜欢看兰舞狮啊。”

“不……不要老是对佳奈乱开这种玩笑啦!”

如果是供奉之舞也就算了,这种运动的话……

“如果是兰上场的话,说不定能在四米高的木桩上乱窜喔。”

“怎么样,小兰?有空也研究一下中国舞狮吧?在学校演出成功的话,说不定会吸引到一大批女粉丝啊。”葵压上我的后肩,双臂绕过我的脖颈。

“恕难从命!你不是很困吗?”

而且昨天是你主动提出今天看舞狮的喔。

我们一边笑闹,一边顺着零零散散的人流,在树影间明亮的光斑里踩着积雪,走向神社大殿。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米酒的酒香。

在大殿门口的塞钱箱里投下少量日元作为“塞钱”之后,就可以进入大殿求签祈福。

感受着米酒入腹的暖意,我们纷纷打开手中纯白色的纸质神签。

【第肆拾柒凶】

【当如云,或重峦叠浪,或鱼腾燕舞,烟火本无形。】

我抽到的是凶签。

想想去年的时候,在乡下的神社里抽到大吉。

是这一年耗尽了好运气吗?

“小兰你是什么签?”

葵拿着自己的签凑过来。

【第贰吉】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

“唔……”

“总之,先看看佳奈的吧?等下再一起去查阅御箴本。”

“好的……”

我们一左一右,越过佳奈的肩膀,看向她手中的神签。

【第拾捌吉】

【栽花趁日白,望月见花开。】

结果,只有我抽到的签最差啊。

“只要像在乡下的时候那样,把代表坏运气的神签绑在特定的地方,就可以从某种程度上微妙地改变来年的运势吧?”

我左顾右盼,想找到类似河流、奇石之类的神迹。

“但是这么做之前,最好先了解签文,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比较好吧?”

佳奈拿过我的神签,反复默念写在签上的签文,头上仿佛要炸起几根乱毛,一幅找不到思路的样子。

绕过神社主体,我们在偏殿找到解签的场所——偏殿门口摆着一张长长的木桌,桌后面有两位神职人员,拿着御箴本,为排成长队的参拜者解签。

“欸,为什么今年人这么多啊?”

“干脆掏钱买一本好了。”

结果,在葵发起的决议得到赞同之后,我们离开了长长的解签队伍末端,在西侧偏殿购买了一本御箴本,外加一人一枚御守。

“不过话说,小兰这是第一次在御影神社抽到凶签吧?”

“应该……第二次了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抬头望向响晴的天空。

上一次抽到凶签还是在国中二年级那年……心里一边想着:想要与三枝佳奈产生联系,然后一边抽了一签。

结果抽到的就是凶签,虽然签文不太记得了,但就是因为那枚签,所以告白的事情最终磨蹭到国中三年级,才鼓起勇气。

“趁着白天烈日炎炎的时候栽下美丽的花种,直到夜半圆月皎洁如镜,倒映出足边盛开的花海。”

“佳奈这个好美。”我双手交叉在背后,微微倾身,看着佳奈手中展开的书本。

我们坐在距离神社不远的“什喜”小吃店中,将三人抽到的神签和御箴本上的注解一一对照。

“接下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时间大大缩短的一年。生活中某些需要缓慢发酵的好事情往往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但要相当注意这一年的坏事,因为会潜伏在因果的深处,在几乎要把它遗忘的、遥远的某天爆发开来。”

“愿望可能会很快实现;但涉及到人却迟迟不来。失物在不耐烦之前就能找到;请选择水曜日开始一段旅行,非此吉日,则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吧。

“佳奈最近有弄丢什么东西吗?”

佳奈摇头的同时,葵拿过我手里的神签,对照着翻到后面的某一页。

“当如云,或重峦叠浪,或鱼腾燕舞,烟火本无形。”

“新的一年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样,有时候会变成重重高山,有时候会滚起层层巨浪,有时候像活泼的鱼和燕一样难以捉摸。尽管苦难重重,但云朵毕竟只是无形之物,有时明明看起来是险恶的绝境,但只要坚守本心就能风平浪静。”

“虽然很励志没有错,但这东西属于凶签的本质没变吧……”

佳奈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要怎样做呢?”

“御影神社这里,只要把凶签投进碎纸机就好了吧?”葵把书翻到尾页,查看逢凶化吉的注意事项。

碎纸机?

“欸!认真的吗?是指隶属于办公用品的那种碎纸机吗?”

我睁大眼睛。

“因为主张环保吧?现在大城市周边很多神社都不再提倡把凶签放入河水中,或者通过捆绑的方式遗留在自然环境中了。”

“不过,聆听着碎纸机自带的旋转刀片,把代表着厄运的凶签‘咔嚓咔嚓’粉碎的声音……”

似乎也莫名戳到某个让人心情愉悦的点?

总之,御箴本上所提到的“碎纸机”,不远处的御影神社就有提供。

前提是完成碎纸之后,必须把碎片完完整整收集起来,保存在红色的小布囊里。否则就是对神明的不敬,神签上对厄运的预测可能真的会实现。

因为已经点了吃的,所以佳奈和葵留在原地,我一个人返回神社,处理我抽到的凶签。

……

“是冷面吗。”

坐下的同时,淡淡的酱香钻入鼻腔。

“嗯,再不赶快品尝,就变成冻面咯。”佳奈把属于我的那碗往我面前推了推。

葵和佳奈似乎在刻意等我,两个人面前的冷面也几乎没有动过。

我们挑选的座位是一张木头小圆桌,三个人面对面,把圆形三等分。

“我开动了~”

用筷子,小心地挑起沾染晶莹酱汁的面条。

“新的一年,兰打算怎么办呢?”

筷子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把食物送入口中咀嚼,趁着咀嚼的时间,思考来自葵的问题。

时刻表指向十一点,小吃店的人不算少。附近的桌子基本都有顾客。有的是亲子,有的是像我们一样的友人,坐在一起,热络地聊天。

我原以为今天这次出行,大家都是很开心的,但相较之下,总觉得自己所在的这桌人,好像并没有展现出和迎接新千年对等的兴高采烈。

“兰?”

葵敲了敲我面前那寸桌面。

“啊……嗯,希望新的一年,可以把新体操越练越好!”

我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葵,还有佳奈。

“一起加油。”佳奈抽出面巾纸擦嘴,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我。

“佳奈在高中时期也终于算是找到了她的‘归宿’啊。”葵伸手,把几缕粘在佳奈唇角的头发撩到耳后。

“什么啊……”佳奈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我去拿叉子。”

“那你呢?”我的视线本来跟随佳奈远去,却被葵再一次拉回,直面她的眸子和目光。

“我?”

“小兰也找到了归宿吗?”

……

有一瞬间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是这种问法?刚好是在佳奈之后,询问刚刚发完新年感言的我。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在抽到凶签的、新的一年。”

“哪怕是抽到凶签,该做的事情也还是要好好完成吧?”筷子拨弄着碗里剩下的冷面。

“我不是在问这个!”葵有些困扰地双手抱胸,闭眼皱眉,身体倒向椅背。

“……”

“怎么了?”

佳奈握着叉子坐下,来回望着我们俩。

“我说啊,兰。”

“嗯。”筷子上的面条滑落,残留在筷子上的油缓慢地滴回碗中。

“我知道你和佳奈有过约定,也知道你想挑战那位凉子学姊。”

余光瞥向窗外,天空见不到一片云朵,目光胡乱地想要捕捉什么,只见到几只外出觅食的寒雀。

“但是真的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他因素吗?就像被装在狙击枪里的子弹一样,一旦出膛,沿途的东西就跟自己毫无关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瞄准镜锁定的那个目标。”

大概明白葵想说什么了。

我真不敢相信,和我从小玩到大的葵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心里百味杂陈,那程度深刻到其中的任何一种情绪我都无法单独剥离出来品味。

是因为……我把生活的重心放在斋京学园新体操部,影响到我和葵的友情了吗?

葵怎么可能是……会因为这种事情觉得困扰的人。

可是正因为如此,她此时此刻的状态,她的表情,才让我感到更加难受。

“葵在我心里,自始至终都是最重要的朋友啊。还有正春,还有佳奈。”我挪了挪椅子,向前凑身说道。

“……服务员!”葵似乎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太对。

“小姑娘来点什么?”

“三杯煎茶。”

“葵今天怎么了?”佳奈问。

我还想说话,然而葵却一下子伸出双臂,左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右手搭在佳奈的胳膊上。

“给我一杯茶的时间……”

“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

……

“什喜”小吃店的热茶温度刚刚好,轻嗅几下,入口成甘。

温暖自胃部扩散至五脏六腑。

我和佳奈,不约而同地看向沉默已久的葵。

“昨天啊……我带着工具到小兰家里去,帮小兰把头发剪成长辈满意的样子。”

然后我就找了个借口,早早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看着葵,陷入思考。

现在让葵如此难以启齿的,是在我躲进房间之后发生的事吗?

“秋穗阿姨,也就是小兰妈妈,看到小兰上楼,就把我拉到院子里。”

我握紧了手中的筷子,丝毫不关注泛白的手指。

“她问我好多问题。”

“什么问题?”佳奈放下叉子,将碗向前推了一小段距离。

弄得我也不太想吃了。

“总之,兰,我要向你道歉。”葵忽然起身,身后的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嚯嚯”的声音。

我和佳奈连忙也站起来。

佳奈抿着嘴唇,瞪大眼睛,显然惊呆了。我想,我的表情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有关新体操部的事情,有关帮忙一起欺骗佳奈的事情,还有怂恿你穿女装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十年以后的你感到困扰。”

“但阿姨对我的态度至少让我明白,我在这一年来,因为自作聪明而对小兰你所做的一切,已经让小兰的家人感到困扰了。”

“小梨香老师也联系过阿姨。”

时不时有人路过我们这一桌,对我们站在桌子旁边沉默的动作感到好奇。

“所以,对不起,兰。在新的一年里,哪怕考虑一下抽到的神签也好不是吗?”

“能不能请你再重新斟酌一下,参加艺体生考试的抉择?这是现在的你的本意,难道也是十年之后的,你的本意吗?”

面对葵所做的一切,我不禁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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