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烈阳仿佛要将你融化。
眼前如雪般白皙的肌肤就像是正在燃烧一样。
这灼烧般的疼痛让你感觉这世界是如此的清晰。
清晰得不像是濒死前的梦境。
当然,也或许只是农药流进了你的血液里,正在一点点的将你杀死。
热闹的小镇并未让你有归乡的感慨,那嘈杂的声音传入你的耳中,只制造出了不安和烦躁。
粗眉毛的少年似乎看出了你的不适,于是终于停下了一路上的喋喋不休,转而先托住你的腋下将你从车上抱下,然后在乘务员不耐烦之前拎起了还在车上的行李箱。
他似乎在说话。
但你听不清。
当你下意识去思考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在你的脑海里回荡。
不是‘你’的声音,而是属于一个少女的。
那声音脆弱中带着几分清冷,却丝毫让你生不起任何怜悯的情绪。
你只感到可憎与可恨。
或许是痛楚让你无法继续麻木下去,你下意识的用回忆来让自己分心,仿佛这样会好受一些。
但实际上那过去的回忆只会让痛楚的感觉更加强烈。
但……你无法控制住你自己。
你想起她。
——那个你曾经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愿意将一生都托付给她的女人。
第一次与她相识,你救下了她,她也是用这样脆弱而清冷的声音向你道谢。
那时候你想,多么可怜的女孩儿,多么柔弱的少女,多么美好的人儿,你要用尽全力保护她一辈子。
但她却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你而去,甚至倒打一耙,只为从你这里分得更多好处。
那张柔弱的脸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可憎起来的?
你并不觉得心痛,只是感觉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硫酸。
千疮百孔的灵魂被装入这样一具少女的身体里,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她越是美丽,越是脆弱,越是令人怜悯,你就越是感到痛苦。
——你确实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世界上永远有比死更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而此时,你甚至没有力气去死,或者说……连‘死’这个字都难以在脑海里拼凑起来。
你闭着眼睛,任由身旁的少年抱着手臂。
你看不见其他的年轻女性,但却能感知到自己细腻的皮肤、如瀑般的长发……
就像是浑身被涂满了粪便一样,令你感到反胃和恶心。
你不要被装在这样一具躯壳里,你宁愿去死。
或许是农药在故意折磨你,它让你感到痛,却不让你马上去死。
就像是在惩罚你逃避活着一样。
“怎么了……难受吗?你身上冒的汗都是冷的……在这里等一下可以吗?我去药店买……”
少年的声音又变得模糊,像是远去了一样。
但实际上,他是在你身旁说完了话,叮嘱了你好几遍,才转身朝不远处跑去的。
此时的你,只盼望着艳阳将你融化,让你获得最后的解脱。
你不需要什么回顾过往的走马灯,更不需要濒死前重来一次人生的梦境。
做什么都是无用的。
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唯独死亡才是最大的宽慰。
“……回来了!”少年的声音再次出现,他慌慌忙忙的拆开盒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接着‘啵’的一声,像是把什么东西戳进了一片薄膜里一样。
然后,一根细而粗糙的吸管被递到了自己嘴边。
“买了藿香正气水,可能有点苦,但是喝了就会好一点了,我给你买了糖,只要喝下去就给你糖吃好不好?是薄荷味的……”
那温柔而耐心的声音让你下意识接受了他的建议,一点点将药剂中的液体吸入嘴里。
很苦。
但和那强烈的痛楚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
“太好了,喝完了,给,薄荷糖。”一根温热的手指将一块硬糖塞进你的嘴里——清甜的味道很快就在你的舌尖弥漫。
身上的痛楚似乎消退了少许,粗眉毛的少年也稍稍松了口气。
“呼……好多了吧?果然是中暑了?”
你摇了摇头,哪怕知道这只是濒死的梦境,说什么也没有意义,却还是微蹙着眉头对他说道:“……恶心。”
“啊?诶?我我我没做错什么吧?”
“……我的身体。”
“你是说……你的身体让你感到恶心?不至于吧,明明是很好看的女孩子啊……没必要那么反感吧?难道你……”他压低了声音,“对男性身体有那么执着吗?唔……可能是你接触的更多,所以更讨厌这样的变化吧?但是没事……”
他绞尽脑汁的说出一大堆安慰你的话。
让你的眉头又蹙紧了些,轻轻摇了摇头。
“啊,公交车要来了,过了那个红绿灯就到了,我们现在走快点还来得及——能走得动吗?”
“……”
烈阳灼烧着你的灵魂,但少年却坚定地抓住你的手,一步也不停地朝车站走去。
……
(二)
身后的公交车调头离去,这里已经是通往乡下的最后一站——有湖村。
这里是村口,但距离老家还要走大概半个小时的路才能到。
因为这是一座自然村,民房都分得很散,而坐落于村子中间位置的老家,相对来说距离村口已经不算很远了。
新修的沥青路黑得发亮,在接近正午的烈阳下,它似乎也在慢慢融化,从你的鞋底传来了黏稠的触感。
村口冷冷清清,只有一家半关着卷闸门的粮油店和一家完全关门的小卖部。
你眼前那位粗眉毛的少年拖着行李箱,正自顾自的顺着蜿蜒的村道朝里走去。
他似乎有些走神,以至于在拐过两座矮山,等眼前视线都变得开阔起来的时候,才猛然想起你的存在。
“啊……!呼……”看到你若即若离的跟在他身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把你落在村口车站了……你……还是难受吗?”
你没有回答。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力气回答。
除了灼烧般的疼痛外,还有疲惫。
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似乎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但事实上,才刚走了五分钟而已。
而且你的速度越来越慢,要不是他回头想起你,恐怕再过两个转角便要被彻底甩开了。
你不知道为何要跟着他走,或许是因为这乡下翠绿的麦田终究还是勾起了些许美好的回忆,让你想在临死前再看上一眼。
——哪怕只是在梦里也好。
“是不是很热了?要不把外套脱了?”他折返回来,担忧地看着你苍白小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或者把衣服稍微敞开来一点?”
你没有回答,只是任由一阵穿田而过的风,让身上那件校服外套从单薄的肩头滑落少许,露出光洁的皮肤和微微汗湿的锁骨。
那细腻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却让你感到一种刺骨的冷意。
仿佛在那美丽的表象之下,有无数正在扭动着啃噬你灵魂的蛆虫。
“呃……要不就这样?应该会凉快一点。”满头大汗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口渴吗?去药店的时候我顺便买了瓶矿泉水,还没喝过,你要吗……?”
你终于开口了,或许是想要抱怨,又或许只是在普通的陈述事实——那令你感到浑身发毛的声音从你的喉咙里响起,带着几分干涩和微弱:“……累了。”
“马上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下吧?从这里一直往前走……然后过一个路口就差不多快了。”
听到他的‘马上’,你只觉得身子又疲惫了几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你的,属于少女的身躯让你难受得无法回答。
他见状,赶忙将瓶盖拧开,把水瓶凑到了你的嘴边:“果然还是喝点吧?”
还残留着些许冰凉的清水润湿了你的嘴唇,你下意识张开嘴,索取了一小口水。
明明只是这么一小口,却让那正在灼烧着你血管的炙热消退了些许,迎面吹来的山风似乎也多了几分凉意。
“感觉好多了吧?再坚持走一会儿吧,到家了就可以休息了。”
或许是为了让这段路途不要显得太过沉闷,粗眉毛的少年再次喋喋不休的和你聊了起来——只是因为你没有任何回应,所以就显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在穿越来的时候,正在做什么?呃……果然不会回答吗?那……你知道我在来的时候正做些什么吗?我……我刚到S市半年,在自己租的那个,很小很小的房间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就是那个一群人合租的房间,我的房间最小最便宜,只够放一张床,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我就在里面住了半年,那时候是傍晚,夕阳正落下,但房间里却是一片漆黑的……那时候我就特别特别想老家的乡下,乡下的天空是开阔的,乡下的风是自由的……那时候我后悔辍学离开,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任性了。”
“……”
“不过你知道吗,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是真的有后悔药吃,我再一次回来了,就像我从来没离开过一样,这种感觉真的很好,真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你应该也觉得吧?在乡下的生活再艰苦,也是那么的无忧无虑,不用和那样多的人打交道,心情低落了,哪怕只是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也会感觉满足。”
“……只是临死前的梦。”你的声音冷得像是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我不觉得这是一场梦,你看,我用力掐自己会感觉很痛,迎面的空气也是那么新鲜,这就是现实,我们得到了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这是我们新的开始,你不觉得吗?”
回家的路明明不算长,但却仿佛怎么也无法抵达似的,让你们一直徜徉在路上。
“要是有自行车就好了……”少年叹了口气,“果然在老家生活还是要有自行车才行……”
他的话音刚落,你和他就一同听到‘滋啦滋啦’的车轮转动声,就像是有一辆自行车就紧跟在身后一样。
可是他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来时蜿蜒的路和一片属于夏日的青空。
“怪了……难道是我太想要骑自行车了,所以产生幻听了吗?刚才好像真的有自行车的声音,但现在却又听不见了……果然这里是现实吧,要真像你说的,是什么梦的话,就应该直接变出一辆自行车来才是啊。”
“……”你依旧沉默的跟在桑葚身后,只是任由乡间稻田的风轻轻扬起几缕淡绿色的发丝。
热浪依旧,蝉鸣聒噪,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时光的尘埃气息——但身上的痛楚似乎减缓了许多。
而你不知道的是,在你们远去后,一位推着自行车,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少女才从矮山后慢慢探出头来,她望着你和他的背影轻笑起来,喃喃地说道:“果然是他们又回来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