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

对你来说是陌生的。

因为你生长在大城市里,在父母离世之前,并没有怎么回来过。

在那之前,记忆里似乎只有九十年代末新房刚造好时热闹的晚宴,爷爷的身体还硬朗,不像后来总在电话里咳嗽。

新房造好后没几年,爷爷就重病离世,郁郁寡欢的奶奶也跟着离开人间。

老家的房子就这样被遗忘。

直到父母离世后的第一个夏天。

回到乡下住进了老家的空房,将户口迁入舅舅名下,在小镇上读了两年不到的高中……

一切是那么遥远,记忆却又是那样清晰,仿佛就是在昨天发生的故事。

反倒是离开学校后的生活,没有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

沥青路蜿蜒着向前,一条水泥岔路向山边延伸,尽头便是老家的房子——一栋充满九十年代风格的二层砖瓦房。

现如今,泛黄的墙壁上已爬满青藤,门前也杂草丛生,只有一小片似乎是刚被打理出来的空地。

虽然还要走上一段水泥路,穿过清澈的水渠与麦田才能抵达门口,但你却已经感觉迎面扑来了一阵阴冷潮湿的清凉。

来自这具少女皮囊的不适感减轻了稍许,连带着那颗被紧攥住的心也有些放松。

或许,你一直想回家看看。

只是每次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都给自己找些理由。

于是直到死你都没有再回来。

这兴许是你的执念,所以才会在临死前做这样一个梦。

现在,你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心愿已了,大概也该死了。

你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景色依旧。

你感觉皮肤似乎又灼烧起来,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化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无法理解……

你的灵魂在痛苦中想要将这具皮囊撕裂,然后用力挣脱开来。

但是你做不到。

就像是看不见的神明在惩罚着你用自杀逃避这生活的苦难一样。

“就快到家了……啊!”

当你无意识的让身子向前倒去时,那位一直关心着你的少年慌忙用不算宽阔的后背接住了你那柔弱的身躯。

“果然是中暑了吗……你身上好烫。”他将身子完全蹲了下来,好让你可以更舒服地趴在他身上,紧接着,他又用单手抱着你的双腿直起身,用另一只手拖着行李,稍稍加快了脚步,“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眼前的世界在摇晃。

你想闭上眼睛让死亡快点到来,但却总也没法将它们完全合上。

于是你就任由着这眼前的世界摇晃。

眼皮里再次倒映出那油腻的斑斓色块,紧接着,就忽然跳出了前女友的脸。

「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哦!」

她笑靥如花。

她的话听起来是那样情真意切。

但你的胃却在翻江倒海。

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可你依然张开了嘴。

像要把自己的灵魂从这具恶心的身躯中吐出来一样。

“呕——!!”

“到了到了,呼……快喝点水,还好舅舅提前把屋子打扫过了……这张椅子是干净的,你先坐一下吹吹风吧?”

你只能听到少年的声音,但却看不到他的脸。

因为此时你眼前的世界已被倒映在脑海里的女人所占据。

那个你曾经豁出生命保护的女人,那个你曾经借钱也要救下的女人,那个曾经说过最爱你的女人……

但当你瘫痪在床时,她却一下子变了态度,第一时间离你而去。

甚至还状告你**……

就像是说一个盲人偷看了国家机密一样可笑。

可偏偏法律对你做出了判决。

公正的判决。

法官那张因为发胖而五官变形的脸紧跟着浮现,她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你,像是俯瞰人间的神明。

当你提出质疑,试图挑战她权威的时候,便被打落凡尘的污泥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你什么也做不了。

甚至不如一条快被杀了的狗——好歹狗都还能叫上几声。

想吐。

恶心。

反胃。

意识终于短暂的陷入黑暗。

你终于要死了。

但这一次,你好像不再像之前那样平静和坦然……

……

(二)

你没有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趴在风格古旧的红漆木桌上。

耳边似乎传来了旁人的说话声。

不止是桑葚的,还有另一个男人的。

身子似乎舒服了一些,只是仍提不起劲,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你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微睁着双眼看着门外。

屋外的阳光格外灿烂,但却像是被无形的结界阻隔着一样,无法逾越分毫。

站在桑葚身前的,是一位近乎光头的矮胖男子。

无需辨认,‘舅舅’这两个字就从你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们说了什么你并未听清,只是感觉到舅舅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像是在记下你的模样。

“远房表妹啊……也好,两个人一起生活,互相有个照应,那明天晚上一定记得来吃饭。”

“好……一定去。”

送别了舅舅的少年赶忙走回屋里,将手掌放在了你的额头——那双粗眉毛顿时挤成了一团:“还烫着呢,再喝一瓶藿香正气水吧?现在感觉好点没有?”

你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感觉他还有别的话要对你说。

“唉,舅舅给了我两百块钱,他说会帮忙去问问怎么把你的户口也挂到他名下的……”桑葚将这两张像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崭新纸钞塞进了口袋里,“他在县城里上班,一个月也才八百块钱的工资……”

他等待着你的回应。

但你并未满足他的期待。

于是他只能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舅舅自己家里生活不是很好,我们还是少用些他的钱吧,起码等到时候他住院了,可以少找人借点……可惜爸爸妈妈留下的钱都用来还分期了,不然房子也没法继承到我名下——等三年后房子造好了,我们就把它卖了吧,到时候就有钱了……”

他似乎在询问着你的意见。

可惜的是,你对此并不关心。

你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希望这一次不再醒来。

耳旁少年的声音也跟着渐渐变得模糊:“这次舅舅还帮我们装了马桶,上下楼都有,这下就方便多了……诶,你怎么了,银杏?只是睡着了吗?难受的话你就皱一下眉头?……那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先收拾一下房间……话说你想要哪一间房?算了,估计你也不会回答我,那……有床的那间就归你吧,反正我睡地板也无所谓……”

……

(三)

初夏的蝉鸣若有若无的叫着。

映入眼帘,一轮血红的残阳。

“啊……醒了?正想喊你呢,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好了,不过席子还要晾干才能用,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我中暑的时候一般会洗个澡,洗完就舒服多了。”

“……”

“不愿意动弹吗?洗一个会舒服点的,真的啊……总不可能洗澡还让我帮你洗吧?”

“……”

“诶?咦?!不、不是……你、你干嘛点头……?!”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头。

或许只是感觉脑袋有些沉重,轻轻晃了晃而已。

但你也懒得解释对方的误会。

血色残阳在你眼前慢慢沉坠,这就是你死前看到的画面,或许它此时正在和现实里的画面重合。

来吧,死亡。

解脱吧。

你无视了少年絮絮叨叨的喋喋不休。

不在乎他抓耳挠腮的苦恼。

而后,你听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晃晃悠悠的将你横抱了起来。

“那、那我就帮你洗一次啊,虽然我们都是同一个人,但你现在的身体是女孩子的,所以……不能总让我帮你洗吧……就这一次啊,下不为例啊……”

“……”

你被放在了一张低矮的小椅子上。

这里是二楼。

一个和旧房子风格不太搭调的宽敞卫生间。

粗眉毛的少年继续喋喋不休。

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尴尬。

他扭着头,尽量不去看你,可手指却仍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你那柔软的肌肤。

让你作呕的身体,却令他羞红了脸。

褪去衣物。

一丝不挂的雪白肌肤。

没有一点多余毛发的少女身体。

他的目光怎么也挪不开。

直到对上你的眼睛。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的!”

“快要结束了。”

“啊?”

“不再会有痛苦。”

虽然是同一个自己,但他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觉得痛苦啊?难道你连自己的身体都觉得恶心吗?明明是……是……很美好的身体……虽然是女孩子的……但是也不用那么排斥吧……最起码不至于,那么讨厌吧……这具身体本身,它……它是无罪的啊。”

“……夕阳就要落下。”

“什、什么夕阳?”

“……”

“所以,夕阳怎么了?”

“……”

“……喂喂?”

“回光返照的走马灯,结束了。”

“……??”

你无心解释,只是沉默地看向了深绿色玻璃窗外的斜阳。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这么极端,这个身体现在、现在是属于你的,它是无辜的,你不应该……起码不应该迁怒它吧。”

“荆红叶,希望你没有来世。”你像是在和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或许这二者其实并没有区别。

“不要走极端啊,要好好的啊,生活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啊!就当是为了我,也好好的生活下去可以吗?你、你有在听吗?银杏?另一个我?你你千万别寻短见啊……!”

你根本没有听。

只是等着夕阳落下。

夜幕终于笼罩了整座村庄。

但是,属于你的死亡……

并未如期而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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