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坊市的热闹都其被远远抛在身后。
李玄沿着蜿蜒的山道步步向上而行。
他越靠近青云仙门,越发现,周遭的景致便越是清幽脱俗。
古木参天,灵泉淙淙,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浓郁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的薄雾,吸一口便觉神清气爽。
草木的清香与香火的气息与在空气中弥漫,山间时常有悠扬的钟磬之音从云雾缭绕的山巅传来,涤荡心神。
然而,这份仙家气派,却掩盖不住山雨欲来的紧张。
嗖嗖、嗖嗖,扑踏、扑踏。
山道上,巡逻的青云弟子明显增多。
他们身着统一的青白道袍,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鹰,佩剑或法宝隐现灵光,组成三人或五人的小队,交叉巡视。
无形的神识如同细密的网,一遍遍扫过山道两侧的密林、岩壁,甚至是溪涧的每一块石头。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九天十地追魂令的余威不小啊。”
李玄混在少数几个获准入山办事的散修队伍中,步履轻松,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外松内紧的阵势。
“看来那位凌虚老祖,是真被吓着了。”
此刻,他的气息收敛得如同山间的一块小石子,平平无奇,巡逻弟子锐利的目光扫过他时,没有丝毫停留。
而李玄抓住这短暂的空隙,运功念决,获取情报。
清神静心,行路为听。
此刻,李玄的耳旁声音环绕,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前方两名弟子的低声交谈:
“你说……那个毁掉登仙台的魔头,真敢来我们青云山?”
“谁知道呢!连天机阁都算不出根脚的怪物……不过老祖亲自下令,问道大典期间,护山大阵全开,巡山强度加倍!连只苍蝇也别想偷偷飞进来!”
“唉,苦的是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巡山任务翻了三倍!听说内门那些伺候圣女的师姐们更惨,圣女这几日心情极差,连静室的门都不怎么出……”
这些声音尽入李玄的耳中。
李玄心中一动。
圣女心情极差……闭门不出……
联想到坊市中云车经过时云渺那副社恐发作的惨状,他几乎能想象出这位圣女大人此刻的状态,她现在应该被即将到来的、万众瞩目的问道大典吓得躲在静室里瑟瑟发抖吧……
“呵。”李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看来从那登仙台毁了之后,这‘冰清玉洁’的壳子,也快撑不住了呢。”
————
此刻,青云主峰内,在其后山一处极其隐蔽且布满了隔绝探查阵法的温泉洞窟里面。
唉,唉……
本该是仙风道骨、指点江山的青云老祖凌虚子,此刻却像个被霜打了的茄子,愁眉苦脸地蹲在温泉边上,对着水面唉声叹气。
呲呲、嘶嘶。
他手里捏着一个绣工精美、明显是女式的荷包,里面空空如也。
旁边石台上,散落着几块光泽暗淡的下品灵石,还有一枚明显是临时用边角料炼制的、刻着“忠诚”二字的劣质玉佩。
哐当。
“完了……全完了……”
凌虚子哭丧着脸,
“攒了三百年的私房钱啊!‘藏宝阁’被赤练端了!连我藏在丹炉夹层里、伪装成‘聚火石’的那三块上品灵石都被搜走了!就剩这点渣渣……”
他懊恼地抓着自己本就不太富裕的头发。
自己怕老婆是一回事,但私房钱被抄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简直是剜心之痛!
没有灵石,他拿什么去买那些心仪的孤本茶经?拿什么去淘换那些精巧别致的古董茶具?
拿什么去贿赂炼丹房的小童,让他帮忙遮掩自己炼丹炸炉的次数?
“都怪那个挨千刀的无名客!”
凌虚子将自己的遭遇都怪罪到那未曾见面的陌生人头上,
“要不是他毁了登仙台,搞得人心惶惶,赤练也不会疑神疑鬼,更不会突击检查我的‘安全屋’!”
嘶嘶——
想到赤练仙子发现那满满一荷包灵石和几件“来路不明”的法宝玉佩时,那似笑非笑、眼中却寒光四射的表情,凌虚子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烈焰鞭抽在屁股上的滋味,他今年都不想再尝第二次!
“不行,得想办法再攒点……”
凌虚子眼神闪烁,开始盘算,
“问道大典的‘长老补贴’?不行,赤练肯定盯着……找丹阳子师弟‘借’点?上次借的还没还……要不,把上次‘捡到’的那块残破古阵盘卖了?”
噔噔——
就在他纠结万分之时,洞窟入口的禁制微微波动了一下。凌虚子吓得一哆嗦,以为是赤练仙子去而复返,手忙脚乱地把荷包和劣质玉佩往怀里塞。
“师……师尊?”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
凌虚子松了口气,没好气地说道:“进来!”
一名心腹弟子躬身而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师尊,山下巡山弟子来报,说是在‘听涛崖’附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凌虚子皱眉,“又是那些不长眼的散修乱丢的垃圾?”
“不像是垃圾。”弟子递上一枚留影玉简,“您看。”
凌虚子疑惑地接过玉简,神识探入。画面是听涛崖下的一片乱石滩,镜头拉近,只见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岩石上,赫然刻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异常扎眼的大字:
天道欠债
概不赊账
那字迹,那混不吝的戏谑感,与之前多宝阁钱胖子在黑风坳矿洞里发现的那块石头如出一辙!
呼!
凌虚子瞳孔猛地一缩,手一抖,差点把玉简摔了!
“无!名!客!”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家伙,竟然真的摸到青云山脚下来了!还留下这么个挑衅的印记!
“快!加派人手!封锁听涛崖!不!封锁整个后山区域!给我一寸一寸地搜!”
凌虚子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
这煞星要是真在问道大典上搞出登仙台第二,他凌虚子就不是被赤练抽鞭子那么简单了!
恐怕整个青云仙门都要成为修真界的笑柄!
“是!”弟子领命,匆匆而去。
洞窟内,凌虚子攥着那枚留影玉简,脸色变幻不定。
恐惧、愤怒、还有一丝隐隐的……肉疼。
听涛崖那边,好像也埋着他一个小号的“藏宝点”,里面还有两块他偷偷扣下的、品相不错的炼器材料……
“该死的!我的‘听涛阁’不会也被波及吧?”
嗷——
凌虚子哀嚎一声,也顾不上温泉了,急匆匆地就往外冲。
灵石危机加上无名客的威胁,让他这位老祖彻底乱了方寸。
————
与此同时,青云主峰外,被重重阵法笼罩、清幽绝伦的“静月轩”内。
这里是圣女云渺的居所。轩外灵竹成林,奇花吐蕊,灵雾氤氲,宛如仙境。轩内更是布置得清雅素净,一尘不染。然而,此刻轩内弥漫的气氛,却与这仙境格格不入。
云渺并未像往常一样在静室打坐,而是蜷缩在轩内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角落里。她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微微颤抖。那身象征圣洁的白裙,此刻更像是束缚她的囚衣。
窗外,隐约传来弟子们准备问道大典的嘈杂声——搬运法坛的吆喝,布置阵旗的灵光闪烁,还有负责礼仪的师姐们一遍遍排练唱诵的声音……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十万人……十万人……”她低低地呜咽着,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绝望,“要站在问道坪中央……念祷文……接受所有人的目光……”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她就觉得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膛的束缚。那些目光,会像实质的火焰一样灼烧她,那些议论,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只想躲起来,躲到一个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声音的绝对寂静之地。
“云渺师姐,您该试穿大典的祭服了。”门外,传来贴身侍女小心翼翼的声音。
云渺身体猛地一颤,把头埋得更深了,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
“不……不去……”她带着哭腔抗拒,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可是师姐,几位负责礼仪的长老已经在偏厅等着了,说是祭服有几处符文需要根据您的灵力再做微调……”侍女的声音透着为难。
云渺的指甲深深掐着了自己的手臂,在上面留下了几道血痕。
符文微调,那意味着要被至少三位长老围着看,被她们的目光打量、品评……光是想想,她就感到眩晕阵阵。
“……我身体不适……改日……”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几分哀求。
……唉。
门外沉默了片刻,侍女似乎叹了口气。
“是,师姐。我去回禀长老们。”
嗵嗵、嗵嗵。
脚步声远去。云渺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但恐惧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拖延而变得更加沉重。她知道躲不过去,问道大典是青云仙门最重要的盛事之一,她作为圣女,瑶光圣地的代表,是不可缺席的。
滴答、滴答。
“避不掉了吗……”汗水滑落,浸湿了她的衣袖。
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像个普通弟子一样,平平淡淡,不被他人关注。圣女的担子,对她而言,过于沉重了……
她甚至有点希望,那个搅得天下大乱的无名客,能在这时把这问道坪也搅动一番……至少这样,她就不用面对那十万可怖的眼睛了。
叮叮——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涌上更深的羞愧和自责。作为圣女,怎能如此亵渎宗门盛典?
可是……那如影随形的恐惧,是如此的真实而窒息。
————
就在凌虚子为私房钱和无名客焦头烂额,云渺在静室角落瑟瑟发抖之时——
青云仙门势力范围的最西陲,一片名为“落魂峡”的险恶之地。
此地瘴气弥漫,怪石嶙峋,毒虫猛兽潜伏,空间因地质特殊而略显紊乱,寻常修士轻易不敢踏足。
扑踏、扑踏!
此刻,落魂峡深处却魔气滔天!数百名身着狰狞魔甲、气息凶悍的幽冥魔域精锐,如同黑色的潮水,静静地矗立在浓重的瘴气之中。
队伍前方,魔尊厉千绝负手而立,黑袍在紊乱的气流中猎猎作响,额间赤纹如血,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恐怖威压。他手中紧握的追魂令玉符,正散发出灼目的红光,并且剧烈地震颤着!
嗡嗡!
“玉符示警如此剧烈!目标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就在这落魂峡内!”
厉千绝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杀意,魔威席卷,将周围的瘴气都逼退数丈,“天助我也!此地险恶,正是伏杀那无名鼠辈的绝佳之地!”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魔瞳扫过身后肃立的魔将:“众将听令!”
“在!”数百魔修齐声低吼,声浪震得峡谷碎石簌簌落下。
“布下九幽炼魔大阵!封锁峡谷所有出口!一只蚊子也不准放出去!”
厉千绝杀气腾腾。
“待本尊亲自将那鼠辈揪出来,定将他抽魂炼魄,以慰我魔域儿郎在天之灵!”
“谨遵魔尊法旨!”
轰轰、轰轰。
魔将们速速应诺,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魔气纵横,一道道阴森诡谲的阵旗被迅速打入地脉,幽暗的魔纹在地面蔓延,恐怖的魔阵正在快速成型!
兹兹、兹兹。
厉千绝感受着手中玉符越来越烫、越来越剧烈的震动,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
轰!呼——
他一步踏出,魔气汹涌,便要冲入峡谷深处,揪出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无名客!
然而,就在他身形刚动的刹那——
“尊……尊上!”
一个负责侧翼警戒的魔将突然出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
厉千绝身形一顿,不悦地皱眉:“何事?!”
那魔将指着峡谷一侧陡峭的、布满青苔的岩壁,那里隐约可见一个用利器新近刻出的、歪歪扭扭的箭头标记,指向岩壁上方一条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狭窄裂缝。
标记旁边,还有一行同样潦草的小字:
神器藏此→
厉千绝:“……”
众魔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魔阵运转的低沉嗡鸣和玉符的剧烈震颤声。
厉千绝死死盯着那个箭头和那行字,脸色变幻不定。
追魂令玉符的剧烈反应,明确无误地告诉他,目标就在附近!
甚至就在这峡谷里!
可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指向一个狗洞般裂缝的“神器”标记……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拙劣的陷阱!
但……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那无名客在逃亡过程中,真的把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藏在了这里?
登仙台都能炸的家伙,身上有几件神器似乎也不奇怪?
“尊上,这……”一名老成持重的魔将上前一步,低声道,“恐是疑兵之计!当务之急是封锁峡谷,擒杀目标!”
厉千绝眼神闪烁,内心如天人交战。
玉符的指向似乎与那裂缝的方向……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偏差?
理智告诉他,应该无视这拙劣的标记,立刻冲进峡谷深处。
但一种莫名的、源自于无数次迷路产生的对“路标”的执念,又让他忍不住看向那条裂缝。
那裂缝后面……会是什么?
真的是陷阱?
还是……一条通往目标藏身处的捷径?
甚至……真有神器?
但不管怎么说,目标绝对在附近!
“你!”厉千绝突然指向那个发现标记的魔将,“带一队人,进去看看!小心探查!如有异常,立刻示警!”
“是!”那魔将虽然觉得这命令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立刻点了几名精锐,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钻进了那条狭窄的裂缝。
厉千绝则带着大部分人马,继续按原计划,杀气腾腾地扑向玉符感应最强烈的峡谷深处!
他相信,以自己的实力,就算那标记是陷阱,也能瞬间碾碎!
喀嚓、喀嚓。
然而,当他率领魔军气势汹汹地冲到峡谷尽头,看到的却只有一片被强大力量轰击过的狼藉石壁,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狂暴而陌生的能量余波。追魂令玉符的光芒,在这里达到了顶峰,然后……开始迅速黯淡下去!
“该死!被耍了!”厉千绝瞬间明白过来,那残留的能量余波,分明是某种强力遁术或者空间转移留下的痕迹!
目标早跑了!
那个狗屁的“神器”标记,也纯粹是拖延时间和分散他注意力的把戏!
“报——!”就在这时,那个被他派去探查裂缝的魔将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只被熏得乌黑、吱哇乱叫的穿山甲精怪,“禀尊上!那裂缝后面……是个废弃的穿山甲精窝!属下等刚进去,就触发了某种恶臭的迷雾陷阱!除了这只精怪,屁都没有!”
果然!
厉千绝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他堂堂幽冥魔尊,竟然被一个路标给耍了?!还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
“……回路!”厉千绝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跳,“给本尊追!他一定没跑远!”
“尊上……”旁边一名负责记录路线的魔将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兽皮地图,指着上面一个标记,“我们现在……好像是在落魂峡的‘蛇盘谷’……而您之前下令封锁的出口,是在‘鹰愁涧’那边……”
厉千绝:“……”
他低头看看手中已经彻底黯淡下去的追魂令玉符,再抬头看看周围陌生而险恶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两个相隔甚远、名字也完全不熟悉的标记点……
一股熟悉的、令人绝望的迷茫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是哪儿?”魔尊大人发出了灵魂拷问。
众魔将:“……”
嗡嗡、嗡嗡——
峡谷里,只剩下那只被还在熏黑的穿山甲精怪还在惊恐地吱吱叫着,以及魔阵徒劳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