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坊市的喧嚣与人相随,随着瑶光圣地的云车驶入青云仙门地界,被彻底隔绝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浓郁的仙灵之气,清幽绝俗的景致,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的庄严氛围。

哞哞、哞哞——

灵犀兽仍踏着祥云,牵引着那架由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华贵云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青云主峰的盘山云道上。

叮铃、叮铃——

车顶悬挂的九音清心铃随着行进发出空灵悠扬的铃声,涤荡着山路两侧的尘埃与杂念,也昭示着车内主人身份的不凡。

云车四周垂落的轻纱薄如蝉翼,在氤氲的灵雾中微微飘拂,隐约勾勒出一个端坐的窈窕身影。车驾前后,各八名身着月白宫装、面覆轻纱的瑶光圣地女弟子,气息清冷,步伐如一,如同拱卫月宫的玉女,强大的气场让山道上偶尔遇见的青云弟子无不恭敬地垂首避让,眼中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瑶光圣地的云渺仙子来了!”

“圣女亲临!定是为问道大典而来!”

“传闻圣女冰肌玉骨,气质如兰,今日虽不得见真容,但看这仙姿仪态,果然名不虚传!”

似曾相识的议论声又重复在云车经过之处,在如同解冻的溪流般在恭敬垂首的弟子们间悄然响起。无数道目光,或敬畏,或仰慕,或纯粹的好奇,如同实质般追随着那远去的云车,聚焦在那层象征性的轻纱之上,都试图窥探一丝仙颜。

云车内。

与外界的仙气缥缈、万众瞩目截然相反。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扑通、扑通。

云渺端坐在铺着雪绒软垫的玉座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拉直的木偶。她的双手死死地绞着宽大的素白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那身象征着圣洁无垢的白裙,此刻却像是最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头微微低垂,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每一次车窗外有目光扫过,每一次有议论声隐隐传来,她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绷紧一下,小巧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裙摆上绣着的一朵银色莲纹,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是她全部注意力的锚点。

别看我……别看我……求求你们……别看我……

无助的呐喊在她心中疯狂回荡,如同绝望的潮汐,一次次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

车帘缝隙透入的光线,在她眼中不是温暖,而是刺目的探照灯。车外弟子们恭敬的垂首姿态,在她感知里也变成了无数道无声的审视。

叮铃、叮铃。

那空灵的九音清心铃,非但没能安抚她,反而像是一声声催促她走上刑场的丧钟。

“还有多久……”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明显的颤抖。

侍立在车帘旁的一名贴身侍女立刻躬身,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回答:“回圣女,已过洗剑池,再经听涛崖,便到了主峰迎仙台了。约莫……还有一炷香时间。”

侍女显然知晓圣女的“习惯”,回答得简洁精准,目光也刻意避开云渺的脸庞,只恭敬地行礼,将自己目光瞥向着她的裙角。

一炷香后……

云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又白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想往车座的阴影里再缩一缩,却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那层薄薄的轻纱,此刻在她感觉中脆弱得如同无物,根本无法阻挡外界那海啸般汹涌而来的“目光洪流”。

呼呼、呼呼——

就在这时,云车经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崖——听涛崖。

崖风凛冽,卷动着云车的轻纱,发出猎猎声响。风声、铃声、以及崖下隐隐传来的澎湃浪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背景音。

就在这背景音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混不吝戏谑意味的灵力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极其隐晦地触动了云渺紧绷到极致的神魂。

她猛地抬起头!

并非出于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异物”入侵领地的惊悸!

她的目光穿透飘拂的轻纱,穿透凛冽的崖风,精准地投向听涛崖下一片不起眼的乱石滩!

就在那里,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岩石上,几个歪歪扭扭、仿佛孩童随手涂鸦般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刺入她的眼帘:

天道欠债

概不赊账

那字迹潦草,毫无章法,却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狂悖与戏谑!字痕深入石髓,残留着一丝微弱却极其纯粹、本质奇高的异种灵力气息!这气息冰冷、混乱、充满了破坏一切的恶意,与这仙家圣地格格不入,却与她此刻心中翻腾的恐惧与窒息感……诡异地产生了一丝共鸣!

无名客!是那个毁掉登仙台的无名客留下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云渺被阴云笼罩的心湖!

他不是在遥远的西漠黑风坳吗?他不是被仙魔两道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吗?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把这种充满亵渎与挑衅的印记,堂而皇之地刻在青云仙门的核心地界——听涛崖?!

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

这个搅乱了整个修真界秩序、让高高在上的仙魔巨头都焦头烂额、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狂徒……他竟然就在这里!就在青云山下!就在问道大典即将举行的前夕!

他想干什么?

难道……他真敢在问道大典上……?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云渺的心头。这个念头是如此荒谬,如此危险,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打破一切束缚的诱惑力。

如果……如果他真的把问道大典也毁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就不用站在那可怕的十万人中央了?

是不是意味着……她就能永远躲回她的静月轩,躲开所有让她恐惧的目光和声音了?

这个念头再次升起,但那股强烈的羞愧和负罪感又如同冰水般将她浇透。瑶光圣女的身份,正道象征的图腾,让她不能有如此亵渎神圣、期盼混乱的念头。

这是对信仰的背叛!是对职责的逃避!

“不……不能……”她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试图用身体的痛楚来压制内心的“魔鬼”。

啪嗒、啪嗒——

然而,那块刻着“天道欠债”的岩石,那充满挑衅与混乱气息的印记,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死寂而恐惧的心湖中,搅动起一圈圈名为“混乱可能”的涟漪。

云车平稳地驶过了听涛崖,将那充满挑衅的印记甩在身后。但车内的气氛却更加压抑。云渺重新低下了头,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脸色苍白如纸。只是这一次,除了深入骨髓的社恐恐惧,她的眼底深处,还多了一丝极其复杂、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混乱光芒——有恐惧,有羞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点燃的、对“混乱”的隐秘期待?

侍女担忧地看着自家圣女异常的反应,却不敢多问,只能将车帘拉得更严实一些,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光线。

云车继续向上,朝着云雾缭绕、钟声悠扬的青云主峰驶去。那里,象征着秩序与传承的问道坪,正等待着它冰清玉洁的主人。

而山下的听涛崖,乱石滩上,那块刻着“天道欠债”的岩石旁,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穿着青云外门弟子服饰、面容普通的青年身影如同水波般浮现,正是伪装后的李玄。

他蹲下身,饶有兴致地抚摸着石头上自己刻下的字痕,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微弱灵力反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唔……刚才那股一闪而过的、既恐惧又……有点小兴奋的神念波动?”他抬起头,望向云车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看来我们冰清玉洁的小圣女,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啊。”

他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投向更高处,那被霞光笼罩、正紧锣密鼓筹备着问道大典的青云主峰。十万人的盛大舞台,一位惧怕人群到极点的圣女,一位焦头烂额、私房钱被抄底的老祖,还有山下某个迷路兜圈的魔尊……

“材料都备齐了。”李玄低声自语,笑容如同发现了绝佳玩具的孩子,纯粹而危险,“就等一把火……把锅烧开了。”

他身影一晃,再次融入山林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块刻着“天道欠债,概不赊账”的岩石,在凛冽的崖风中,无声地嘲笑着青云仙门的森严壁垒,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种子,在某个圣女的心湖深处,悄然埋下了混乱的根芽。

山风呜咽,卷过听涛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吹向那即将迎来盛大典礼、却也暗流汹涌的青云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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