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城的风波还尚未平息,而李玄的身影已如轻烟般掠过青云仙门那偌大的山门结界,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山门外最大的散修聚集地——青萍坊市。
喧嚣,热闹。
与仙门内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青萍坊市是烟火气与灵力混杂的沸腾之地。
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摊位,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法器碰撞声、灵兽嘶鸣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异香、清气、焦香。
空气中弥漫着丹药、灵草、烤灵兽肉的气味,而汗水与尘土也在来来往往的人们之间来回交杂。
吆喝声、叫卖声,声声不止。
只见李玄又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短打,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
卖力吆喝的老翁卖着“祖传秘制筑基丹”,只有细看才知道,那丹药灵气稀薄得可怜;
两个散修,为了一块下品灵石的差价争得面红耳赤;
抱着破损飞剑唉声叹气的落魄剑客;
还有几个贼眉鼠眼、目光在行人储物袋上逡巡的扒手……
“嗯~嗯~,青萍坊市不愧是散修的聚集地。”李玄嘴角微翘,眼中闪烁着看戏般的光芒,“比那些高高在上、端着架子空谈论道的仙人们有趣多了。”
踱步,踱步。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坊市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这里,没有喧嚣的人群,只有简陋的摊位,搭着几个简陋的棚子,提供些茶水和粗食,便能在这供人歇脚,不过这都是次要的,这里有更重要的作用——交换情报。
啪嗒,停下。
其中一间挂着“包打听”破旧幡子的棚子前,围拢的人最多,却异常安静。
李玄好奇地凑了过去。
那个棚子之下,有一个戴着破旧斗笠的形似干瘦老头的家伙,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百晓生。
锃亮、锃亮。
他面前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桌面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用妖兽皮鞣制而成的地图。
地图上山川河流、宗门势力、秘境险地标注得密密麻麻,却又条理分明。
呼哈、呼哈。
此刻,百晓生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枚小小的玉简,眉头紧锁,对着地图一个叫做“黑风坳”的标记来回比划着。
而他身边围着的几个修士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只见百晓生将那枚玉简放在“黑风坳”标记旁,左右挪动了三次,似乎都不满意。
他又拿起一根细若发丝的炭笔,在地图边缘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行蝇头小楷:“西漠黑风坳,无名客疑似停留点,气息残留强度:丙等偏下,可信度:乙等上。”
写完后,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似乎觉得“丙等偏下”和“乙等上”排列不够整齐,又拿起一块小小的、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玉片,将那行字小心翼翼地刮掉,重新写过。
如此反复三次,直到炭笔字迹的大小、间距、倾斜角度都完全一致,与地图上其他标注浑然一体,他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好了。”百晓生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异常专注、甚至有些偏执的眼睛。
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条理性,“黑风坳坐标,目标残留气息分析,玉简记录三份。
一份存档,编号为玄字丁卯三七,一份交给任务发布者,一份……”
他顿了顿,看向桌边一个焦急等待的、穿着青云仙门外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
“……青云悬赏堂,张执事已预付定金,按规交付。”
“存档”、“钱记”、“青云”
他动作精准地从桌下三个分别贴的不同标签的木格里,取出三枚一模一样的空白玉简,将刚才记录的信息一丝不差地复制进去。
然后将“存档”玉简放入身后一个标着复杂编号的多层木架,“钱记”玉简递给旁边一个钱多多派来的小厮,“青云”玉简递给那位青云门的张执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却又透着一股刻板到极致的秩序感。仿佛任何一点偏差都会让他浑身难受。
张执事接过玉简,神识一扫,脸上露出喜色:“多谢百老!这是尾款!”他将小布袋随意放在桌上的一角。。
百晓生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皱眉看着张执事随意放在桌角的布袋——它压到了地图的边缘,还歪斜着。
“请将灵石袋置于此处。”百晓生面无表情地指着桌角一个画着方形标记的小区域,那里空空如也,显然是专门放置报酬的地方,“勿压图。”
瞪瞪,噔噔。
看着百晓生的眼睛,张执事一愣,赶紧把布袋挪到指定位置,小心翼翼地摆正。
百晓生这才点点头,用一根竹签将布袋拨进桌下一个标着“丙级报酬”的竹篓里,竹篓里的灵石袋也排列得整整齐齐。
围观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忍不住低声嘀咕:
“这老头……毛病不小啊。”
李玄却看得津津有味,眼中笑意更浓。这种近乎病态的秩序感,在混乱无序的坊市里,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有意思。”李玄心中暗道,“一个被规则束缚到骨子里的情报贩子?不知道他的规则,遇上真正的混乱,还能否保持原样呢?”
————
张执事拿到情报,心满意足地走了。棚前暂时冷清下来。
百晓生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整理桌面,将地图抚平,炭笔放回特制的笔架,玉简归位。
李玄趁机走上前,随意地往桌角那“丙级报酬”的竹篓里丢了一块中品灵石——不多不少,正好是问一个普通消息的价钱。
“打听点事儿。”李玄的声音带着点市井的油滑。
百晓生微微挑眉,但头也未抬,专注于将一块被风吹得微有偏移的镇纸挪回原位,说道“问。”
“听说青云仙门的凌虚子老祖,最近脾气不太好?”
李玄笑眯眯地问,仿佛只是随口闲聊,
“坊间都在传,是不是因为登仙台那事儿压力太大?”
百晓生整理镇纸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斗笠下的眼睛透过棚子的阴影,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灰衣短打的年轻人。
对方气息平平,笑容随意,但那双眼睛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青云凌虚老祖,性情温厚,修为深湛,乃正道魁首之一。”
百晓生声音平板,如同背书般述说着,
“登仙台一事,老祖心系天下,殚精竭虑,何来脾气不佳之说?坊间流言,多为好事者杜撰,不足采信。此消息评级为丁等下,可信度为丁等下。请另付五块下品灵石,咨询费不退。”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小牌子,上面刻着“丁等消息,五 下品”。
李玄挑眉,也不争辩,爽快地又排出五块下品灵石,放在指定区域。
百晓生收了灵石,继续道:“然,据编号为黄字癸亥八二一的可靠渠道记录,七日前,老祖于南疆十万大山追缉无名客时,曾因误把随身携带疑为千年火莲髓的赤练仙子私人物品误认作阵眼玉符,引发仙子震怒,于‘枯骨涧’被追打约一炷香时间,毁坏山崖三处,惊走穿山甲精一窝。此事仅限小范围流传,未影响大局。”
他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天气报告,但内容却足以让任何一个了解凌虚子身份的人瞠目结舌!
惧内!堂堂青云老祖,仙门魁首,竟然怕老婆到如此地步!在追缉动摇修真界根基的魔头时,被自家道侣追着打!
噗嗤。
李玄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肩膀直抖。这可比他预想的还要“精彩”!
“枯、枯骨涧……具体在十万大山哪个方位?”
李玄强忍笑意追问,两眼放光,一个计划正在他的脑中逐渐成型。
……
百晓生看了他一眼,从桌下一个标着“南疆地形”的木盒里精准地抽出一枚玉简,神识扫过,然后在地图上某处点了一下:
“此处。情报评级为丙等中,可信度为乙等下,十块中品灵石。”
嗖嗖,哗啦。
李玄把钱袋正正好好的放在了那个画着方形标记的区域,就这样痛快地付了钱,心中乐开了花。
这灵石花得太值了!不仅证实了传闻,还附赠了具体地点!这要是卖给那些仙门小报……
而百晓生看着那堆钱袋,愣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起来……
叮铃,叮铃。
就在这时,坊市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清脆悠扬的铃声和一股清冷纯净的灵压。
“让开!都让开!”
“瑶光圣地的云车来了!”
哗啦,哗啦。
人群如同潮水般向两边分开,敬畏中带着好奇的目光投向入口。
李玄和百晓生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四头通体雪白、头生玉角、脚踏祥云的灵犀兽,拉着一架通体由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华贵云车,缓缓驶入坊市。云车四周轻纱垂落,隐隐绰绰勾勒出一个端坐的窈窕身影。
车顶悬挂着一串九音清心铃,随着云车行进,发出空灵悦耳、涤荡心神的铃声,将坊市的喧嚣都压下去几分。
云车前后,各有八名身着月白宫装、面覆轻纱的瑶光圣地女弟子护持。她们个个气息清冷,目不斜视,强大的气场让拥挤的街道瞬间变得肃穆安静。
“是瑶光圣地的圣女云渺仙子!”
“天啊!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圣女真容……虽然隔着纱……”
“听说圣女冰清玉洁,不染凡尘,今日一见,果然仙气十足!”
“她怎么会来青萍坊市这种地方?”
人群议论纷纷,充满了敬畏与仰慕。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华美的云车和轻纱后的身影上。
李玄也眯起了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目光穿透了那层象征性的轻纱,落在了云车内的身影上。
哗哗,哗哗。
风吹白纱见怜容。
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一身素雅的白裙,气质清冷如月宫寒桂。
然而,李玄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份清冷之下,隐藏着一种极其不协调的紧绷感。
梭梭,缩缩。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放在膝上的双手却死死地绞着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躲避车窗外那无数道聚焦而来的视线。
当云车经过最拥挤的路段,无数道目光和嘈杂的议论如同潮水般涌来,李玄甚至看到她小巧的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本能的向后缩了一下。
社恐,而且是极其严重的社恐。
李玄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判断。这位被奉为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圣女,内心竟是一个极度害怕人群、害怕目光、害怕社交的“重度社恐患者”。
这巨大的反差,让李玄差点又笑出声来。
“冰清玉洁……吗。”李玄心中暗笑,“分明是只被强行推到聚光灯下、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呼啦,呼啦。
云车在坊市中并未停留,似乎只是路过,很快便穿过了最热闹的区域,朝着青云仙门的方向驶去。随着铃声远去,坊市的喧嚣才渐渐重新升起。
百晓生早已收回目光,继续整理他的桌面,仿佛刚才路过的不是圣地圣女,而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绒布,仔细擦拭着地图上刚才被张执事布袋压过的地方。
李玄却看着云车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哗哗,哗哗。
他脑海中浮现出登仙台崩塌时,在混乱中瞥见的那双充满社恐绝望的眼睛。果然是她。
啪嗒,啪嗒。
“重度社恐的圣女……青云仙门惧内的老祖……”
李玄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章。
“这青云仙门……还真是个妙趣横生的好地方啊。”
他转头看向依旧在专注擦拭地图的百晓生,忽然问道:
“老丈,青云仙门的问道大典,快开始了吧?听说很热闹?”
百晓生擦拭的动作停都没停,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青云问道大典,十年一度,旨在考校弟子修为,弘扬道法。日期是下月初九,地点在青云主峰的问道坪,包括在仙门内外弟子在内,规模超过十万。情报评级为乙等下。另外,这是公开信息,不收费。”
“超过十万?”李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那是一种猎人发现绝佳猎场的兴奋,“十万双眼睛,十万张嘴……还有那位‘冰清玉洁’的圣女,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祖……”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问道坪上人山人海、万众瞩目的场景。而在这片盛大、庄严、不容有失的舞台中央……
想到这里,李玄的嘴角渐渐向上移动,缓缓咧出一个无声的的笑容。
“哈。”他轻笑一声,对着百晓生随意地拱了拱手,“谢了,老丈。这消息,值钱得很。”
索拉,索啦。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融入了坊市熙攘的人流之中,青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百晓生这才停下了手上擦拭的动作,抬起头,斗笠下的眉头微微皱起,看着李玄消失的方向。
果然,他的感觉没错。
纵使刚才那个问话的年轻人各方面都很正常,但他眼神里的某些东西……让他多年的强迫症都隐隐觉得有些违和。
不过,刚才那些信息并非免费,而是因为他守规矩,给他做的一笔情报买卖。
他拿起炭笔,在桌角一张空白纸条上飞快写下:
“青萍坊市,灰衣短打,问询老祖、圣女、问道大典。气息隐匿极佳,疑似伪装,意图不明,评级为丙等上(存疑)。”
写完后,他细细地将纸条边缘裁切整齐,编号归档,放入身后木架一个标着“未归类可疑人物”的格子里。
做完这一切,看着恢复绝对整齐的桌面和木架,百晓生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驱散了某种无形的干扰,重新沉浸回他那井然有序的情报世界。
嘎嘎,嘎嘎——
而坊市之外,通往青云仙门的山路上,玄鸟与黑鸦齐鸣,李玄的身影在林间阴影中若隐若现。
他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青云主峰,那里,问道坪的轮廓在夕阳下泛着庄严的金光。
下月初九……下月初九……”他低声重复着,眼中跳动着跃跃欲试的火苗,“十万人的庆典……到底会走向何方呢……”
咚咚,咚咚——
山风吹过,带来远处青云仙门悠扬的晚钟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问道”盛会奏响序曲,也像是在为某个乐子人即将点燃的导火索,敲响了倒计时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