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坐着,膝上的匕首依旧冰冷。
天,已经蒙蒙亮了。
浑浊的土黄色光线穿透厚厚的玻璃,将走廊染成一片死寂的颜色。
风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尖锐,像无数冤魂在宅邸外哭号。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将身体微微后仰,把头轻轻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地靠在了身后的门板上。
在狂风的呼啸中,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带着疲惫的鼻息。
那声音很平稳,不像是一个彻夜未眠的人。
不知道她昨晚是几点才真正睡着的。
伊莲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先是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尤莉娅依旧安静地躺着,胸口那枚核心的微光,在能源的补充下稳定了下来,不再像风中残烛。
伊莲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脸颊,然后将被角掖好。
确认一切无误后,她再次走出房间,来到软禁施特林博士的房门前。
门锁完好,她透过小窗朝里看去,那个神秘的博士居然已经醒了,正津津有味地读那本书。
她醒得真早……该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这个念头在伊莲脑中一闪而过。
她正准备回到陶云苒的门口继续守着,博士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
玛蕾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它那金属关节在移动时发出轻微的声响,面部是一块光滑的白色面板。
它毫无波澜地扫了伊莲一眼,便迈着僵硬的步伐,前往厨房准备早餐。
伊莲重新回到陶云苒的房门口,将那把椅子摆正,坐了回去。
走廊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没过多久,灰犬打着哈欠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守在门口的伊莲,脸上立刻露出那种标志性的、带着一丝痞气的笑。
“哟,还在这儿当门神呢?”
他走到伊莲身边,靠在对面的墙上,用下巴指了指陶云苒的房门。
“昨晚你跟那位大小姐可真够能聊的。”
伊莲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灰犬却像是找到了某种熟悉的节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行了,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来替你。”
他这番话虽然带着挖苦,却少了几分尖锐的恶意,多了一种……在同一个泥潭里打滚的人之间,才能听懂的默契。
伊莲忽然想起了在斑鸠的日子,那时候,哈克也总是用这种欠揍的语气,让她滚去睡觉。
她看着灰犬,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提议。
灰犬见她答应,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只是耸了耸肩,便大摇大摆地朝楼下走去。
就在灰犬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后不久,伊莲身后的门,终于“咔哒”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一股清新的、带着皂角和淡淡花香的味道,混着温热的空气从门缝里溢出,拂过她的后颈。
“你……”陶云苒显然没料到她还守在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你一整晚都没睡吗?”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便服,头发重新梳理整齐,脸上也化了淡妆,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昨夜的脆弱和恐惧彻底掩盖。
“睡了一会儿。”伊莲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托你的福。”
陶云苒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黑眼圈和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战术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谢谢”,但最终出口的,却是一句带着些许嗔怪的抱怨:
“你真是个……固执的笨蛋。”
就在这时,玛蕾亚迈着僵硬的步伐从楼下走了上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为博士准备的早餐。
它从两人身边走过,径直走向博士的房间。
“早餐应该准备好了。”
陶云苒说,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发出一个不那么正式的邀请。
“嗯。”伊莲点了点头,“我先下去了。”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朝楼梯走去。
陶云苒站在原地,看着她那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才收回目光,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双干净的手,然后再次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餐厅里,众人各怀心事地吃着这顿压抑的早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司机呢?”灰犬第一个不耐烦地开口,“又他妈躲起来了?”
陶云苒皱起眉,看向那台正在擦拭桌子的机械女佣。
她刚想下令,玛蕾亚却僵硬地转过身,朝楼上走去。
片刻之后,它又走了下来,在众人面前停住。
它那光滑的白色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面部中央的蓝色光感器,对着众人闪烁了两次——这是它表示“否定”的方式。
陶云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伊莲的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了上来。
她放下手中的面包,猛地站起身,冲向楼梯。
“喂!你干什么去?”灰犬在后面喊道。
伊莲没有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二楼杰克的房门前。
她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将耳朵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太安静了。
连呼吸声都没有。
她闻到了一股味道,被门板和距离稀释得非常淡,但她绝不会认错——那是铁锈和腐败混合的气味。
是血。
昨晚,她明明在走廊守了一整夜。
不仅仅是为了那个逞强的月都大小姐,也是为了防止再出现任何牺牲者。
可她什么都没听到,没有呼救,没有搏斗,什么都没有。
一种冰冷的、近乎耻辱的感觉从她心底升起。
“让开!”
她对跟上来的陶云苒和灰犬低喝一声,然后猛地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在了门锁上!
“砰——!”
木屑飞溅,房门被暴力踹开。
映入眼帘的,是第三具尸体。
杰克倒在床边的地毯上,双眼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
他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但那并不是致命伤。
他的工服被撕得破破烂烂,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深的抓痕和淤青。
那不是刀伤,不是任何利器造成的伤口。
那伤痕的边缘粗糙而撕裂,像是被某种更原始、更野蛮的东西——比如利爪,或者某种机械的钳爪——反复抓挠、撕扯留下的。
房间里一片狼藉,椅子被推倒,台灯摔在地上,碎裂的玻璃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甚至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带着血迹的抓痕。
这显然是一场真实而惨烈的搏斗,杰克在死前进行了绝望的反抗。
“操!”灰犬发出一声咒骂,他看着杰克的惨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惧的神色,“这他妈……是什么怪物干的?!”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警惕地环顾四周。
陶云苒也脸色煞白,她用手捂住嘴,强忍着胃里的翻涌。
她见过死人,但从未见过如此凄惨、如此充满野性的死状。
伊莲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在房间里快速地扫视,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
她首先注意到了地面。
靠近窗户的地板上,有一大片不该出现在室内的、潮湿的黄沙。
她走到窗边,通往屋外小阳台的玻璃窗紧闭着,但窗户的插销上,有几道非常新鲜的、用某种工具强行撬动过的划痕。
凶手是从外面进来的。
一个能在沙暴中于外墙攀爬、撬窗而入的杀手……这绝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能轻易做到的。
她回想起昨晚那震耳欲聋的风声,它完美地掩盖了凶手入侵的声音,也掩盖了杰克在生命最后一刻,可能发出的所有挣扎和悲鸣。
她的守护,成了一个笑话。
一股无声的怒火,混合着深深的自责,在她胸中燃烧。
她压下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勘察。
她的视线扫过床铺,最终停在了床底。
在床板与地面之间的阴影里,她看到了一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光。
那光芒很淡,却带着一种熟悉的、精纯的能量波动。
伊莲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床边,蹲下身,假装在检查地上的血迹,用身体挡住了来自门口的视线。
她的手,伸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原来如此。
伊莲瞬间明白了。
她站起身,对身后那两个还在震惊中的人说:“都出去。这里要封锁起来。”
“封锁?”灰犬回过神来,怒道,“现在是封锁的时候吗?那个怪胎博士肯定知道些什么!我现在就去撬开她的嘴!”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
“站住。”
灰犬的脚步一顿,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
伊莲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杰克那具凄惨的尸体上。
凶手能从外面进来,杀了杰克,再从里面离开,不惊动任何人。
她想起了博士那冰冷的、非人的体温。
她真的做不到吗?
伊莲不敢确定。
但紧接着,另一个强烈的矛盾感浮现出来:
一个能轻易扭断阿山那种壮汉脖子的杀手,在对付杰克这个普通卡车司机时,却需要进行如此激烈、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野蛮搏斗?
这完全不合逻辑。
伊莲的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抬起头,看向怒火中烧的灰犬,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去问可以,但别乱来。我需要一个活口,不是一具新的尸体。”
“哼,不用你教我做事!”
灰犬得到许可,冷哼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陶云苒看了一眼伊莲,眼神复杂。
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起命案的蹊跷之处,但最终还是选择跟上灰犬,她不能让那个疯子真的把唯一的线索给毁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伊莲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重新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将杰克的床垫整个掀开,在布满灰尘的床板下方,果然发现了一块颜色略有不同的木板。
撬开木板,一个做工粗糙的暗格露了出来。
三罐天使能源,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散发着微弱而诱人的幽光。
她强压下立刻将它们占为己有的冲动,将暗格重新盖好,恢复原状。
现在还不是时候,陶云苒和灰犬很可能在楼道上看见她。
她站起身,将杰克的尸体用床单裹好,扛在肩上。
这具尸体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带着死者最后的挣扎和不甘。
她面无表情地将他扛下楼,走进了那个阴冷的地窖。
伦道夫和阿山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白布覆盖着。
伊莲将杰克放在他们旁边,让这栋宅邸的第三位死者,也找到了他暂时的安息之地。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从地窖里出来,重新锁好门,伊莲才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她靠在墙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厅。
那个名叫薇的女人,依旧蜷缩在角落的沙发里,像一只受惊的林间小鹿。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玛蕾亚似乎给了她一套宅邸里备用的干净衣服——一件素色的、略显宽大的长裙。
她凌乱的头发被简单地梳理过,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来时要整洁了不少。
昨天她带进来的那些沙土,也早已被勤快的玛蕾亚打扫得干干净净。
薇感觉到了伊莲的视线,怯生生地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讨好的微笑。
伊莲没有回应,只是漠然地扫了她一眼。
一个在沙暴中挣扎求生的普通女人,干净得有些过分。
这个念头在伊莲脑中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对能源的渴望和对凶手的警惕压了下去。
她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路人”。
她回到了二楼的走廊。
灰犬和陶云苒已经从博士的房间里出来了,两人脸上都带着无法掩饰的挫败和愤怒。
显然,他们从那个油盐不进的博士嘴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问出来。
“那个疯子!”灰犬低声咒骂着,一拳砸在墙上,“她什么都承认,又什么都不说!就像在耍猴一样!”
“她是在拖延时间。”陶云苒的脸色很难看,她看向伊莲,“你有什么发现?”
“凶手从外面进来的,”伊莲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作案手法和之前完全不同。”
这个结论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凝重。
一个被关起来的、身份不明的“博士”。
一个能在沙暴中飞檐走壁的、手段残忍的“怪物”。
他们现在面对的,可能不止一个敌人。
“都回自己房间去。”伊莲最终下了结论,“在沙暴停下之前,不要单独行动,不要相信任何人。”
没有人反对。
连续的死亡已经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
当晚,夜色比之前任何一个晚上都要深沉。
沙暴的威力达到了顶峰,整栋宅邸都在狂风的拉扯下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伊莲在自己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尤莉娅,那枚核心的微光虽然稳定,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她必须拿到那些能源。
不能再等了。
夜深人静,确认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后,伊莲像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潜出了自己的房间。
杰克的房间门只是被虚掩着,并没有上锁。
她推门而入,一股尚未散尽的、冰冷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她没有开灯,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熟练地绕过地上的障碍,径直走向床边。
撬开床板,当她的指尖触碰到暗格里那冰凉的能源罐时,心中那份压抑已久的喜悦,终于像火苗一样窜了起来。
她要找的就是这个。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能源罐全部收入怀中的那一刻——
脑后风声骤起!
伊莲的战斗本能让她瞬间做出了反应,猛地低头,身体向一侧翻滚。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一个沉重的钝器擦着她的发梢,狠狠地砸在了她刚刚蹲伏位置的金属床架上,迸溅出几点火星。
好快!
没等她起身反击,那个黑影已经如同鬼魅般接近,第二击精准而致命,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后颈。
伊莲眼前一黑,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景象都碎裂成万花筒般的色块。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秒,她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床体罐体的幽光。
像三只正在嘲笑着她的、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