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起命案,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杰克把自己死死地锁在了房间里,无论伊莲和陶云苒如何敲门,他都像一只吓破了胆的土拨鼠,拒绝与任何人交流。
之前的两次死亡显然已经彻底击垮了他脆弱的神经。
“让他先冷静一下吧。”陶云苒最终放弃了,“一个快要崩溃的人,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伊莲同意了,她们决定暂时解散,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
在回房之前,伊莲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软禁施特林博士的房间门口。
房间里,博士依旧被牢牢地绑在那把厚重的木椅上,绳索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
她的面前,一本厚重的古籍被以一个奇特的角度,悬浮在半空中,书页在无风的室内缓缓翻动。
伊莲见过许多有着奇妙能力的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毕竟斑鸠里还有个可以让勺子弯曲的家伙。
玛蕾亚则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内。
“玛蕾亚,”伊莲对那个机械女佣命令道,“看好她,不要再答应她的任何请求。”
“哦呀,真是不近人情呢。”
博士听到了她的声音,抬起头,脸上带着戏谑的微笑。
“这么不放心的话,要不要你亲自进来,陪我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伊莲没有理会她的调侃,转身离开。但博士那冰冷的体温和有恃无恐的眼神,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伊莲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将所有的危险都暂时隔绝在了门外,但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她走到床边,看着依旧在沉睡的尤莉娅。
如果……如果自己也像那个保镖一样,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遭遇不测,那尤莉娅该怎么办?
她会像一件没有主人的行李,被这些人随意处置吗?
这个想法让她心中一寒。
不行。
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至少,要让尤莉娅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伊莲下定了决心。
她从怀里掏出那罐得之不易的、银白色的天使能源,手指在冰凉的罐身上摩挲了许久。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尤莉娅胸口那个精密的能源接口,深吸一口气,将罐中的能源缓缓注入。
“滋——”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电流声,能源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而尤莉娅的身体,却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微光。
伊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后,床上那具沉睡已久的人偶,纤长的眼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那双冰蓝色的、空灵的眼眸,缓缓睁开。
一片茫然。
像一场持续了数个世纪的大梦初醒,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尤莉娅?”
伊莲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听到这个名字,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终于有了焦距。
当尤莉娅目光聚焦在伊莲脸上时,手指无意识地蜷起,轻轻钩住她的衣角。
“……伊莲。”
她开口,声音因为久未使用而略带生涩,却无比清晰。
伊莲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是喜悦,也是愤怒。
喜悦的是她终于再次醒来,愤怒的是——
“该死!”她看着已经完全黯淡下去的能源罐,低声咒骂了一句,“这老东西给的能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少!”
“尤莉娅,”她立刻严肃起来,“汇报你的状态。能源剩余多少?能活动多久?”
尤莉娅的眼中闪过一串数据流,她平静地回答:
“当前能源,百分之二。极限活动模式下,预计可持续十分钟。转为节能待机模式,可维持核心运转约十二小时。”
十分钟……
伊莲的心沉了下去。
这点时间,连逃离这座宅邸都做不到。
“听着,尤莉娅,时间不多。”
伊莲握住她冰凉的手,快速而清晰地将目前的情况——伦道夫和保镖的死,被困的现状,以及屋子里每一个可疑的人——全部告诉了她。
“……总之,现在情况很糟。我需要你立刻回到节能待机模式,保存能源。记住,除非我遇到致命危险,否则绝对不要启动。明白吗?”
“明白。”
尤莉娅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丝毫的疑问,只有对伊莲命令的绝对服从。
她看着伊莲,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的光芒再次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黑鸦小姐,是我,陶云苒。”
伊莲心中一紧,她俯下身,在尤莉娅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然后才起身,将那份刚刚涌起的、脆弱的情感重新锁回心底,恢复了那个冷漠的“黑鸦”的模样。
她打开门,陶云苒正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睡衣,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反而带着一种强撑着的镇定。
伊莲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只是靠在门框上,低声问:“有事?”
“没什么,”陶云苒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走廊尽头的黑暗,“只是……确认一下你还活着。”
她说完,就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伊莲看着她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关上了门。
她以为今晚的交流就到此为止了。
但半个小时后,当她正靠在床头,擦拭着自己的匕首时,房门被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敲响了。
她立刻从床上弹起,无声地握住了手中的匕首。
“陶云苒。”
门外传来压低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声音。
伊莲犹豫了一下,握着匕首走到门边,但没有开门。
她隔着厚重的门板,低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陶云苒带着一丝挫败和脆弱的声音:
“我……一个人……有点睡不着。”
伊莲靠在门上,能想象出门外那个白天还像女王一样的女孩,此刻正蜷缩在黑暗的走廊里,像个害怕被怪物抓走的孩子。
她失去了她的“骑士”,这座城堡对她来说,也变成了危机四伏的牢笼。
她不能让她进来。尤莉娅的存在,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秘密。
但是……她想起了小时候灰岬那些停电的夜晚,想起了那个同样会害怕、会寻求陪伴的安。
虽然她已经想不起来,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怕黑了。
伊莲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让陶云苒进来,而是拉开门栓,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去。
陶云苒惊讶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失望?
伊莲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陶云苒的房门前,仔细检查了一下门锁,确认完好。
然后,她就近从走廊的角落里拖来一把厚重的木椅,在陶云苒的房门口坐了下来。
她将匕首横放在膝上,身体靠着墙,调整了一个既能保持警惕又能稍微休息的姿势,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陶云苒不知该说什么。
“进去睡吧,”伊莲没有睁眼,声音很轻,“今晚,我守在外面。有任何动静,我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陶云苒看着坐在自己门口的那个瘦削身影,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
最终,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走廊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窗外沙暴的呼啸。
伊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将匕首横放在膝上,闭上了眼睛。
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背后房间里,陶云苒那刻意放轻的、细微的走动声。
她以为这个夜晚就会在这样沉默中度过。
但几分钟后,一个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轻轻地传了过来,带着一丝犹豫。
“喂……”
伊莲的眼睫毛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也没有回应。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门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等待回应。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了一些,也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叫阿山……其实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
陶云苒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我父亲把他派给我的时候,只说他很可靠,能打,让我听他的。”
“我讨厌他,因为他就像我父亲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
“我总想着,等我哪天在地表站稳了脚跟,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赶走。”
伊莲依旧沉默着,但她的耳朵,却捕捉着门内传来的每一个字。
“可他死了……就死在我隔壁的走廊上。我看到他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害怕。”
陶云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嘲的颤抖。
“我害怕下一个死的就是我。真是可笑,对吧?一个口口声声说要独立、要靠自己的大小姐,在真正失去保护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没用。”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平复情绪。
“在月球上,所有的事情都有规则。什么时候起床,穿什么衣服,参加什么宴会,和什么人微笑……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里安全、干净,但也像一个漂亮到让人窒息的玻璃罩子。我拼了命地想逃出来,想到这个充满沙子和铁锈的地方,呼吸一口自由的、肮脏的空气。”
“可我到了这里才发现,”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从一个笼子,跳进了另一个更危险、更野蛮的笼子而已。”
门外的伊莲,能从她的话语里,听出那份被精心包裹在强势外表下的、深刻的孤独与迷茫。
那不是属于月都千金的烦恼,而是属于一个同样在这片废土上找不到归宿的、年轻女孩的脆弱。
“至少,”
伊莲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门板和风声,
“你还知道自己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门内的声音一滞。
“而我们这种人,”伊莲继续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陶云苒沉默了。
她没想到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佣兵,会用这样一句话来回应她。
“你……”她迟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黑鸦’只是你的代号吧?”
伊莲靠在墙上,仰起头,看着走廊昏暗的天花板上那些斑驳的纹路,像在看一片遥远的星空。
“伊莲。”她轻声说。
然后,仿佛是怕对方误解这个名字的来历,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一个女孩给了我这个名字。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门内的陶云苒,能清晰地捕捉到,那语气里一闪而过的、不加掩饰的温柔。
她微微一怔,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奇妙的波澜。
那个能让这只浑身是刺的黑鸦,用如此柔软的语气提及的“女孩”,会是什么样的人?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仿佛在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看不见的对手进行比较。
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好奇与好胜心的情绪,悄然升起。
“伊莲……”
陶云苒在门内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想从中品味出什么特别的含义。
然后,她将话题拉了回来,语气里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探究:
“那你呢,伊莲?你不想逃离吗?不想离开这片废土?”
“想。”伊莲的回答干脆利落。
“那你想去哪儿?”
伊莲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灰岬那轮破布般的月亮,但这一次,它好像没有那么遥远了。
“月球。”她说。
“什么?!”
陶云苒发出了今晚以来第一个真正失态的声音。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荒谬和极度的不解,甚至忘了控制音量。
“去月球?!”
她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离谱的笑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地方……那地方就是个监狱!一个用黄金和无菌空气打造的、漂亮又冰冷的监狱!我做梦都想从那里逃出来,你却想进去?!”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以至于伊莲都有些意外。
她能从那失控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发自骨髓的、深刻的厌恶。
“因为我一直都待在监狱外面。”
伊莲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残酷的真理。
“在灰岬,我们抬头就能看见月亮。它很远,很干净,不像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到处都是血和锈。小时候,我觉得能去到那里的人,一定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陶云苒被她的话噎住了。
她想反驳,但看着门缝下透出的那一点点昏暗光线,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厌恶的“秩序”和“安全”,或许正是伊莲这种在混乱中挣扎求生的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奢侈品。
“……天真的想法。”
最终,她只能发出一声复杂的、带着一丝苦涩的轻笑。
“是啊,”伊莲也扯了扯嘴角,“但人总得有点念想,才能活下去,不是吗?”
走廊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沉默不再是压抑和戒备,而是一种奇妙的、跨越了两个极端世界的相互理解。
陶云苒靠在门板上,第一次觉得,这个从灰岬来的、危险又神秘的佣兵,或许是她在这座死亡宅邸里,唯一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甚至,比月球上那些所谓的“朋友”,更让她感到真实。
她们没有再聊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像两个普通的朋友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陶云苒讲着月球上那些无聊透顶的全息宴会和永远一个味道的营养膏,伊莲则说着灰岬地下黑市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她喝过的最烈、最难喝的走私酒。
那一晚,两个来自不同世界、却同样孤独的女孩,隔着一扇门。
一个在门内,终于能在保镖死后,放下戒备,获得片刻安宁。
一个在门外,守护着门内的同伴,也守护着自己门后那个最重要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