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于二楼的排练室,比初雪家也好不上多少。逼仄的走廊可以听见各种声响——风格迥异的音乐有些动听悦耳,有些又嘈杂混乱。意见不和时的争吵,管理者早已习惯,面对可能惹事的人他有着自己的办法:那些总爱吵个不停还打架的人,一旦被拉黑,基本上就与演出无缘了。要知道,排练室的管理者往往与livehouse的管理者也有不少交集,他们的几句话很轻易就可以让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失去很多机会。当然,这些都与春奈、初雪没有太大的关系。她们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找寻值得信赖的伙伴,却处处碰壁。一周前,初雪就在排练室的公共区域贴下了召集帖,慕名而来的人各式各样,却没有一个人给春奈想要合作的冲动。他们有些太过于自大,有些过于风格化,甚至有些连乐器都没学会,纯粹是个笑话。

其中一位春奈印象深刻:她一头黑发,身形高大,一把贝斯弹得出神入化,性格上偏偏放荡不羁。她一会儿想到了一个旋律就开始主导,一会儿又因为初雪的鼓不专业而破口大骂。她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性格简直恶劣到了极致。春奈一边想着“绝对不要和她合作”,一边又忍不住赞叹那贝斯弹得真好。后来春奈回想起来时,记得她好像还是加入了个乐队,整出了些大名堂,她们很是传奇——不过那都是后话。

刚送走一个弹贝斯的人,初雪就累得趴到了军鼓上。那个贝斯手就知道弹她的根音,到了最后连春奈都已经失去了耐心。初雪倒也不是没想过在网络上发起征集,但想到刚刚那个什么也不明白的贝斯手,又很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做——那里只有更多那样的人。整整一周的时间已经消磨掉了她们大部分的精力,力不从心的感觉也随之越来越浓烈。春奈放下吉他喝了口水,她依旧拿着那把初雪借她的AZ Standard。那虽然不算是一把优秀的琴,但当下也只好凑合用着。

“春奈是为什么学吉他的呢?你家里人不像是会赞成学这个乐器的吧。”初雪说。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非得是吉他,可能是遗憾吧。”

“遗憾?”

“遗憾于自己没有出生在那个最好的时代。初雪听说过LiveAid吗?”

“当然听说过!每一个摇滚乐爱好者都应该听过LiveAid啊。迈克尔·杰克逊为了给埃塞俄比亚饥荒募捐而举办的一场大型的非盈利演出。起初他还只是想着办个小场次,依靠自己的影响力提供一些帮助,结果却是当时近乎所有的摇滚乐手、乐队都响应他的号召。那些没解散的乐队还好说,就连那些已经解散了的乐队都冰释前嫌,站到了一个舞台上为全世界演出。就连披头士乐队都在那时候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有一点不对哦,LiveAid不是由迈克尔·杰克逊发起的,而是新鼠之城乐队的主唱鲍勃·盖尔多夫发起的。迈克尔·杰克逊只是创作了《We Are The World》,并且用自己的影响力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有这么回事。真正让那场演唱会变得那么伟大的是那些乐手们不计收益的自发性行为。当然,内容涉及很多时代特色,比如骗人说Queen乐队会来,再用一连串的诈骗把人都找来——从诈骗成了真实。不过不重要。我一直认为音乐可以安抚伤痛,但从未想过音乐能够真正改变苦难。但摇滚乐做到了,它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拯救了什么的音乐。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是音乐人改变了世界,但只要认真想想就会发现,改变世界的一直都是音乐本身。捐赠者在那场演出里总共捐出了1.5亿英镑,那可是1985年啊。放眼整个历史都史无前例,而这一切都多亏了摇滚乐。这难道不让人遗憾吗?没能亲眼所见这样的奇迹,没能有机会成为这样的奇迹。没能在有人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用自己的乐器来做一回真正的英雄。难道这不遗憾吗?”

“我靠,春奈你搞得这么帅干嘛啊。”

“那初雪呢?你又是为什么......”

“那个。”一位学生装扮的少女推开了排练室的门。“你们是在找鼓手吗?”

“不好意思我们......”初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春奈打断。

“是的,你是来试奏的吗?”

“嗯。”少女点头。

“喂。”初雪起身来到了春奈身边。“上一个这样的你也知道什么水平,你怎么还......”

“我不也一样吗?你还不是拉着我要和我组乐队?”

“情况不一样吧,你这个年龄有几个人会把LiveAid挂在嘴边,说自己的乐器启蒙是那个东西啊。”

“我不管,当初可是你逼着我演奏才有了今天的。现在看看其他人的演奏,说不定也会是惊喜呢?”

“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健谈了?”

春奈摆了摆脑袋。

“好吧。”初雪背起了那把Telecaster,她说。“既然都来了就来试试吧。”

“踏,踏,踏,踏。”鼓棒敲出的4/4节拍算不上有趣,像是甘愿做绿叶的陪衬,让作为主旋律的吉他更好发挥。春奈与初雪过了个眼神,很快接过了接力棒。F调下的几个布鲁斯音阶已经让初雪习以为常。那似乎是春奈的惯用技法,给故事开一个较为有个性的头。几个小节之后,接过旋律的初雪又在半音上加花,爵士感十足的旋律对那把琴来说本就是信手拈来。一周以前她们还因为不熟悉而反复出错,到了那时某种默契已经酝酿好了。只要一方有了个有趣的想法,另一方就会竭尽全力配合。完成了各自的演奏,她们一同看向打鼓的少女。她抽空用手指笔画了一个六,两人就顷刻理解了她的意图——转换为6/8的拍子,瞬间让自由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重。反复打响的镲片很快就有暴雨下降的趋势,军鼓与底鼓在快速插入让节奏朝着朋克而去。意识到了变动,初雪也重复起了和弦。春奈踩下了染色器,没有贝斯的遗憾使得即兴缺乏了一点意思,于是切换了拾音器后旋律就开始变得聒噪。如果说GIBSON SG能发出恶魔的低吼,那春奈与初雪手上的琴就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每一次推弦都是清澈无比,每一次击钩都响彻全场。鼓不再打6/8了,它正朝着4/4回归,却又有着愈加爆裂的趋势。底鼓在咆哮,军鼓在呐喊,每一次镲片都在自陶醉与自恋中翻滚,整间排练室都充满了自以为是的傲慢。而那股力量正从一份转换为了三份。就那样,初雪做了最后的收尾,一个三和弦与七和弦的切换让一切回归了平静。打鼓的少女冲春奈与初雪笑了笑,只是几个眼神,结果就诞生了。

初雪问少女:“你叫什么?”

少女回答:“枫。”

“那你会弹贝斯吗?”

“啊?”

枫的演奏上的优秀,没有让初雪即刻答应下她的加入。到底为什么,春奈搞不明白。初雪以前就听说过,组乐队就像是去情侣酒店,只有进去了才知道合不合适。但真到了觉得对方合适了以后,又会因为很多的原因开始疏远对方。对枫而言或许就是如此。即便说那即兴演奏已经说明了她的水平,但她到底会不会像那样名叫煤团的少女一样,永远不会低下她高傲的头颅,没有人知道。要知道,一个人学生所面临的问题可能有成千上万,只是春奈的一个就让人头皮发麻,更别提再找一个学生引起更多闹剧了。于是,枫留下了联系方式之后就匆匆离去。余下的夜晚,二人过完了也毫无进展。

数日后,春天好歹是有了些模样。大街花店前含苞待放的花卉给为单调的城市多添加了几分颜色,游荡于城市中的野猫也开启了初春的叫唤。匆忙在街道间穿梭的路人,春奈已经习惯。当大城市开始忙碌地运转时,每一个瞬间都约好了被利用至极。穿过榕树,之后就是咖啡店。春奈本以为的优雅肃穆不过是一种伪装而已。实际上,卉玥的咖啡店是一家女仆咖啡厅。春奈倒也没理由对工作挑三拣四,只是第一次见到那繁杂的女仆装时,心中多少有些不适应。她满脸羞涩地服务着客人,等到终于适应了环境时,枫的到来又让她被打回原型。

“你好主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春奈弯着腰掐着嗓子说。

枫憋着笑,指着菜单上的蛋糕让春奈做一份。等春奈终于把蛋糕端上来时,又非得春奈喂她。无奈春奈只好照做,铁勺子在手里一个劲儿地颤抖。等春奈又一次开口时,枫终于是笑着道明了意图。她说她还是想要一个答复,即使说事情不尽如人意也可以接受。那为难了春奈。乐队的事情本就不是她一人独断,拒绝与否若不通过初雪似乎又显得太过仓促。她倒也不是不喜欢枫,反倒是年龄的相仿让她对枫本就优秀的水准很是赞赏。可就算那样她也不能绕过初雪——无论如何,那都应该是她们一同的决定。

于是她告诉枫:“下班后排练室见。”

8点,春奈终于又来到了排练室。贝斯手的征集依旧毫无进展,要是连鼓手都敲定不下来,事情只会更糟。昨晚父亲打来了电话,说了两句就没有之后了。他比起春奈的日常更关心她什么时候回家。他总以为自己能掌控春奈的人生,以为她也不过是他账面上的一个数字。他总不断告诉春奈,按他的想法,春奈会过上一个美好的人生,以一种几乎笃定的语言说——一切的偏离都不过是暂时而已。热血迟早会散去,之后的都不过是无聊的日常。春奈也不知道父亲哪来的那种自信。她只知道,不断而无趣的日常只会成为让人衰老的借口,只有坚定的自我才能换取精神的食粮。一个人只是活着远远不够,必须要做到更好方才能让自我存续下去。于是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告诉了父亲她不将归家。那惹得父亲很是不悦,却又让春奈感觉自己赢得阶段性的胜利。她试着告诉父亲自己找到了工作,很快就能定居,得到的却只有父亲的不屑一顾与讽刺。春奈并不在意。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与过去告别,自然不会就那么轻易认输。

推开排练室的门,压抑的情绪总算是不再那么强烈。老地毯独有的气味与音箱混在一起,让春奈不再被不好的事情所纠缠。她总是那样,每当手中有了乐器时,过往的那些忧愁全都会烟消云散。只是专注于演奏个什么,她就感觉自己再度属于自己而非其他人。即便说生活并不如意,至少在演奏时不需要去考虑那些。她拿起了吉他,弹奏起了《Back To Black》。枫很快就来了,她一句话也没说就加入了合奏。

“嘿嘿,怎么样,感觉可以吧。”枫笑着说。

“和菲尔·路德比起来还差点意思,但我也不是安格斯·杨,所以刚刚好。”春奈回答。

“晚上好夜之城!我是你们最喜欢的初雪!”初雪推门而入。“嗯?”

枫依旧穿着校服,除了那解开的白衬衫最上层纽扣外都和此前一样。她依旧坐在架子鼓后面,依旧有着些因为过于理所当然而让人捉摸不透的习惯。她向着初雪打招呼,只见她揉了揉额头,好像很快就接受了她的存在。初雪穿着与春奈相遇时的那件白夹克,手上的束带却从黑色换成了天蓝色。她挡在门口就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一样向春奈招手,见她无动于衷终于是让开了路,让身后的人有机会露头。那是一个染了深蓝色头发的女性,扎得不高的丸子头在蓝色中格外显眼。她嘴角有个唇钉,手臂上也有松针图案的纹身。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打了个招呼。

“我室友,梦瑶。”初雪介绍道。

梦瑶提着贝斯就进入了排练室与枫打起了招呼。春奈本以为那不过会是一场普通的练习,可还没等她再一次打开音箱,初雪就拉着她去到了走廊。她很是兴奋,不停上扬的嘴角,显然是有好事发生。

“怎么了,搞这么神神秘秘的。”春奈说。

“嘿嘿,接到个演出,虽然是个小商演,但对于我们这种只有一两首歌的乐队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应该说是对于你个人吧,我们就连成员和名字都没定好,哪儿来的歌啊。”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纠结这个干什么?怎么?演我的歌不乐意吗?”

“乐意,为什么不乐意。那我这就去和她们讲吧。”

“等等。”初雪一把抓住了春奈正要离去的手。“为什么?”

“啊?难道你不打算告诉大家吗?不然怎么排练?”

“我还没说让枫加入我们呢?”

“那初雪一时半会儿还能找到其他鼓手吗?”

“我可以打啊,反正又不是很难。”

“那谁唱?”

“你啊?”

“诶?”春奈的脸瞬间刹红了一片。从下到上的热气从胃部直冲大脑。耳根上,血管在不停翻涌,走廊好像也不停地朝两端倾斜,疯了,春奈感觉自己要疯了。“我,我,我我我我我?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唱不了一点。”

“你和我吵架的时候明明都快要唱出来了,怎么真的唱两句就胆小成这样了?”初雪无奈地交叉双臂。

“反正不行!我唱不了,一点也唱不了,我唱歌不好听,一点也不好听。初雪明明唱得那么好,不唱去打鼓简直暴殄天物,加上你的鼓打得一点也不好。”

“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谁的鼓打得不好!”初雪霎时间眼睛都歪了。

“你就是打得不好!只会打4/4不说,加花也基本不会加,使劲踩那个底鼓我也会踩。如果这也算是打鼓,那我来打也行。”

“你再骂!还有,你绝对不能打鼓!非得你弹不可,就算是让出点空间来给节奏,你也得把你那些个solo编成乐句弹出来。”

“那你不也一样,明明吉他弹得比鼓好多了,唱得也好凭什么不做!”

“因为我们没有鼓手啊!”

“枫不就在那吗!”

“不行,她我还没确认呢!”

“那等你确认了,码头的薯条都给抢干净了!”

“不要在吵架的时候给我用乱七八糟的比喻啊!”

“要是吵架打起来的话会被拉黑名单的哦。”枫探出个脑袋说。

“要你管!”春奈与初雪异口同声地对她喊到。枫缩了缩脑袋。

回排练室时,梦瑶已经调式好了贝斯。低沉且具有弹跳力的声音,终于填补了音区的空缺,让曲子们都活了过来。初雪与春奈还在赌气,她们把问题带到了演奏中,导致演奏一直在不停地中断。足足半个小时,排练都没有进度。实在受不了的梦瑶提议点个外卖,借着理由就跑了出去。她的离开让三人间的沉默几乎可视化,压抑的感觉弥漫在排练室中,没有人敢率先开口。春奈与初雪各抱着一把吉他占据房间两侧,坐在中间的枫眯着眼睛感觉到了头疼欲裂,终于,她受不了了。

她开口:“其实我雪姐的粉丝。”

初雪没有理会她。

枫更大声了:“我是初雪姐的粉丝,我超喜欢你写的那首《致:迷茫的人》。”

春奈忍不住地发笑,初雪的脸却涨红了一片,她急忙对着枫说:“你你你,你听那个干嘛,你不要听那个。你喜欢我可以,但不要喜欢那个,快忘掉,快忘掉。”

“诶?”初雪的反应似乎超出了预料枫的预料,可很快她又找补道:“可我的确很喜欢那首歌啊,就是因为那首歌我才来见你们的。”

“不要再说了,啊啊啊啊啊,丢死人了。”

“诶?”

春奈补充道:“那首歌是她很早以前写的,里面那个迷茫的人就是她自己。你知道吧,人越是不成熟就越喜欢把自己的小九九都塞进一个什么东西里,尤其是高中的时候,对于什么事情的感觉都无比天真,好像海的蓝色在世界所有地方都一样。枫,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人是写不出认知外的事物的。当然有时候灵光一闪会带来意想不到的东西,但多数时候都只会变成黑历史。而那首歌......”

“别念了,别念了,你们谁敢听,我就和谁急。”初雪急忙打断。

“初雪老师,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歌,不单单是那首,其他歌我都喜欢。”枫紧紧握住了初雪的手。“还有那首,《活水》我也喜欢。”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现在是一个乐队了,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初雪再次打断了枫。

“Every creation is a future embarrassment.”春奈如是说道。

“外卖到了。”梦瑶推开了排练室的门。她来得刚刚好,如果不是那样,初雪怕是活不过那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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