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儿了,有点乱也没怎么收拾,真是不好意思啦,应该没有味吧。”
春奈摇头。
“那就好,可以不用那么拘束。”说着,初雪已经打开了冰箱。“喝酒吗?”
春奈再次摇头。
“哦?”初雪一边开啤酒,一边坐到一张吉他椅上,“这个年纪不是最想要尝尝酒是什么味道了吗?”
“我不喜欢。”
“这样啊,那弹琴吧。”说着,初雪已经放下了啤酒,着手打开琴箱。
春奈找了张椅子坐下,她说:“初雪不用休息的吗?”
“休息?”她依旧忙着开琴箱,“来到大城市的第一晚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我一闭眼就看见五彩斑斓的世界在向我招手,一睁眼却发现身边漆黑一片。那时候这个家可没有现在这么温馨,有的只有一把吉他,一个人,一张床和一个阳台。我幻想着有个人给我伴奏,想着明天太阳升起时我就要高声歌唱。唉,反正都过去了。人就是这样贱,在最需要一杯酒、一个人、一次宣泄的时候,老想着独自一人。所以你呢?你打算浪费掉这难得的夜晚吗?”
“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和你组乐队的吧?”
“那是当然。拨片在桌上,啤酒在冰箱里,琴只要你看中了拿起来玩就好。”初雪拿起啤酒与鼓棒,坐到了架子鼓后面,用鼓棒指着春奈,“看看你到底什么实力吧,吉他英雄。”
当清晨洒下第一缕阳光时,春奈已经在迷糊之中演奏了一整夜。初雪早就睡着了,她的酒量全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看着窗外的光,春奈感到心脏在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那不是熬夜的结果,她清楚知道。她放下了琴,推着行李箱走向门外。在那儿她停下了脚步,向初雪告别,关门。楼道里的她学着刘弢哼起:“若你心年轻~主角会是你~你将~不够理性~因其实属不易~”
搞定了住处,再简单洗漱,春奈睡了一会儿。大约十二点时,春奈睡饱了,决定好好看看那城中村的破公寓;那已经是春奈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住所了。水管传来发霉的气味,厕所更是简陋至极。老微波炉与灶台布满斑驳的锈迹,冰箱像是很久没洗,有股诡异的酸臭。00年代的幻影正在公寓中盘旋,被人遗忘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掐着鼻子,下定决心:等到工作稳定,一定要租个好点的地方。
须臾,天幕下的世界都被染上了蓝色。那是春奈第一次体验大城市的夜晚。早些时候还存留的兴奋正被夜晚包围,她感到焦虑,感到不知所措。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上还有写到一半的歌曲,她怎么也写不完——因为她只能一次**一门乐器。如果她学会了贝斯、键盘、架子鼓,那或许她也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音乐人。不过那永远不可能发生,她自己也知道。她回想起昨晚的话,回想起那些计划与被计划。她玩着头发,思索未来,能想到的只有舞台上的万人欢呼。她将会拼命演奏,用每一滴汗水浸透那个满是灰尘的舞台。她急忙起身,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可越是那么做,越是激动不已。她打开了编曲软件,用虚拟键盘写下昨晚才想到的 riff。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或许自己的努力也值得一些回报。
三个小时后,春奈感觉饥饿上头,连公寓的浓烈气味都压抑不住。她上一顿饭还是中午吃的,到了九点已经有了低血糖的症状。她急忙下床出门,赶在不适感愈演愈烈之前又来到了一家附近的面馆。老板摆着一副臭脸,除了便宜,实在让人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光临。春奈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待晚风吹散焦虑,那显然已成了空想。什么都没有吃的一天很快让她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到底应该要做些什么?春奈想不明白。来到大城市的时间还太过短暂,可就算那样,对家的思念也已经来到了顶峰。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回去,不能再向一成不变、止步不前妥协。她应该勇敢一些,应该看看面馆外正在蓬勃发展的世界。她试图忽视自己是个异乡人,是个正在被城市下达驱逐令的异乡人。可越是那么做,身心的疲惫就越发浓重。她感觉自己正飞快地成长,好似短短几分钟她就明白了“成年”意味着什么。她吃了口面,滚烫的感觉让身体逐渐热了起来。活着真好,她觉得,很快又觉得活着糟糕极了。如果不是活着,就不会只为了一碗面而泪流满面。一阵巨浪朝她滚滚而来,一切都在与她作对。老板的臭脸,天上的海鸥,路边的鸽子,就连那打扫大街的老师傅都不再面容和善。过往正在高坡上翻腾,马上就要去到另一座高山,而她手中的面就是见证那一切的钥匙——只要吃完,就注定了一次悲剧的诞生。
“哟。”
初雪的出现让春奈止不住地捂住了额头,所有情绪都好像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按捺不住的嘴角。
“你是在跟踪我吗?”
“当然不是,我跟踪你干嘛。”
“哦,原来你是来吃面的啊,那可真是太巧了,居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呢。”春奈非常刻意地说。
“嘿嘿,我的确是来吃面的,诶,你别说,这家面馆的面十年如一日,基本上从来不涨价。虽然老板脾气挺臭的,哈哈。当然,我也不只是来吃面的。”
“我明白了,初雪就是那种只要出现在吃饭的地方就准没好事儿的人。”
“别说这样的话,我哪儿是没有好事儿的人,我明明只说好事儿好吧,比起带来不幸,我显然是带来幸福的那一类人吧。”
“要这么说也没错。”春奈笑着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
“总之,我是来给你个东西的。”
“给我?”
“对啊。”初雪一下举起了放在地上的琴包,“将将!虽然不如昨晚那琴,但拿来练习也还算凑合。我刚学的时候贪便宜买的,反正放我那儿也只能吃灰。你这么爱吉他,就先拿着玩,不练琴的话水平可是会下滑的哦。”
“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可以,哦,不过只有线,没有 interface 和音箱,这俩你可能得自己买。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是那种会让琴落满灰尘、生锈开裂的人。”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春奈打开了琴包。那是一把 Ibanez AZ Standard,磨损程度显然没有昨晚的 Telecaster 严重,说是第一把琴也情有可原。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要对你好,于是就这么做了。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你也知道吧,就也不是什么特殊理由。反正就看着你觉得,哇,好厉害。在你这个年龄我根本做不到这些,于是就很佩服。况且,前辈照顾晚辈,天经地义!”
“对不起,我不能收下它。”
“为什么!?我又不是要送你,只是借给你玩而已。不要觉得太贵重了还是什么,哪天我想玩了我还得找你呢。”
“不是这个原因……”春奈撇过脑袋。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理解,你明明那么爱演奏,那么爱吉他。昨天晚上别看我迷迷糊糊的,我可是把你的演奏听得一清二楚。Comfortably Numb, Fake Plastic Trees, Californication, Welcome to The Jungle, Nowhere, Now Here, Ellipse。拜托,你昨晚弹的这些,不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根本练不出来。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是因为你弹得不好所以不能收的话,那我要告诉你——世界上能弹得比你好的人可能都不到百万分之一。”
春奈一时语塞,她看向没有吃完的面,又看向门外的世界。大城市的夜晚就像昨日一样诱惑着人们朝着黑暗探索。她闭上双眼,想到的只有明天要何去何从。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在大城市生活,做出任何答复都是错误的,她很是清楚。城市还没打算放过她,并且那追逐只会愈演愈烈。她不敢看初雪的眼睛,怕自己只要错了什么,马上就会让失败有机可乘。
“我明白了。”初雪说,“你是缺工作是吧。”
春奈的眼神闪过一丝光芒,又很快消散。而只是那短短的一瞬,初雪就笃定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只要你拉得下脸,那暂时落个脚肯定没有问题。她以前就经常帮我,对我们这种搞音乐的,尤其是搞乐队的都很友好。走走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她。她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说罢,初雪又一次抓起了春奈的手,就像昨天一样。
“诶诶诶!”
穿过胜利路落满灰尘的榕树,之后是一家即将关门的咖啡厅。玻璃门里的光照在通体木板的装潢上显得恰到好处。如果说再放上一首爵士或者放克,想必会让春奈连踏入其中的勇气都没有。初雪推开门时,春奈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咖啡香,仔细品味时又有着一丝诡异的甜腻。她想不起那味道是什么,却又因为莫名的熟悉而不停地想。突如其来的谵妄袭击了她,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感觉填满了一整间商店。她觉得身体正在水中溶解,心跳更是乱作一团。空想与不知所措是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初雪与收银机后的人说了什么,她根本就听不见。她回想起过去,想起那一个个听从安排、默默低头的瞬间。每一个人都在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每一张嘴都在一张一合。她受够了无法控制的自我,受够了摆弄与被摆弄。躁动的声响已经在春奈的耳边响起,均衡器、压缩器,正通过失真的轨道,朝相位而去,在颤音之后是被污染成不知所云的吉他音色。初雪的脸正在变得模糊,连同那站在收银机后的女性一同失去焦点。
“诺。”初雪指向春奈。
“啊?”春奈打了个趔趄,没等她说什么就被初雪推着来到了收银台前。
收银台后的女性年龄不小,即使妆容掩盖了大部分瑕疵,但仔细观察后还是不难察觉其年龄大概在三十往上。她笑着向春奈打招呼:“这么说你就是小雪的朋友。”
“没错,就是她。”初雪回答得很是骄傲。
女性对着初雪点了点头,笑得很是尴尬:“咳,能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春奈。”春奈说得很不情愿。
“你好,春奈,我叫卉玥,很高兴认识你。”卉玥伸出手。
春奈接过手。
卉玥继续:“最近店里的确需要点帮手,毕竟刚开业,如果能帮到你我也开心。小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春奈点了点头。
“大城市是个**的地方,刚来时大家都不适应,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唉,可惜 livehouse 赚不到钱,不然开个那样的地方让大家有个地儿能演出也好。”
“唉,别说那些丧气话,等我哪天有钱了,我资助你开一间 livehouse。”初雪接过话头。
“等你有钱,怕不是我都要入土了。”卉玥叹了口气,又看向春奈,“所以小春怎么想呢?如果需要工作的话,明天就可以开始。虽然培训的时候只能给你付一半的工资,但基本生活应该还是不成问题。如果两周后你觉得妥当可以继续干,工资也会按正常水准发。”
“很抱歉……”春奈又低下了头。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了。”
说罢,春奈便向着店外走去。
“喂,什么意思啊你。”初雪追了上去。
大城市的夜晚依旧是那么令人唾弃,而让那一切都变得闷热无比的正是稀缺的植被。榕树已经来到了壮年,再过不久就会渐渐朝死亡而去。春奈在它的边上停下了脚步。她看向高耸入云的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朝她而来。那个困住她的县城,正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东西,继续对她的压迫。现实正逐渐向着意向而去,变得不再是那么具体——吃饭、喝水、存在、死亡。命运正试图从中奴役所有人,而春奈连如何反抗都不能理解。她想,或许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人,不过是个体的臆想,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幻的、没有实体的蜉蝣。她正泅水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水里,而身体正缓缓溶解其中。她沿着路边坐了下来,直到一双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对不起,初雪。”
“有啥好对不起的。”
“我明明很需要工作,却又对着难得机会说了不,就好像刻意和你作对一样。”
“能说说为什么吗?”初雪也坐了下来。
“文青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可怕了,那真是,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有这种病的人一般都不会承认自己有这种病吧?他们都会去一个什么很厉害的地方找人约会,然后一边摆弄着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一边又因为生活不易而怨天尤人。春奈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切齿的话?如果说不出来,不说就好了。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说出来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很多时候问题如果吞下去了,自我消化了反倒能成为改变自己的养分。”
想了想,春奈说:“初雪,有感觉过自己的生活总是在被控制吗?”
“每一天都是。”
“嗯?”
“对啊,不然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
“我感觉你的生活很自由。即使我们才刚刚遇见,但只是从你的行为上我就有这么一种感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你,也没有什么东西真的能成为问题。”
初雪转向春奈并凝视着她的眼睛:“恰恰相反。事实上束缚着我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拿工作举例,我想要只做自己爱的事情,靠音乐、靠演奏赚钱。但这样不行,我没办法靠这种东西养活我自己,更无法依赖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我干着公交车司机一样的工作,从一个站开到另一个站,循环往复,无聊透顶。唯一能让我感到兴奋的只有下班后的一些微不足道的自由。你知道吗,每一次去外地演出我都特别兴奋,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够离开日常的方法。当然,我也明白那什么也不是。一味的颠沛流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家。你刚刚说安排,说束缚,我想,我之所以让你感觉到了自由,正是因为我一直在渴望挣脱束缚。但春奈,我想你明白一点:去挣脱束缚不永远意味着去反抗、去排斥。许多时候,摆脱现状的方法往往正藏在现状之中。”春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站起。她对着因光污染而泛起紫色的天空竖起中指,喊到:
“你又知道我什么呢!?你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束缚,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管他为什么的。总有人一个劲的想让我成为什么,那他们怎么不代替我过我的人生?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这些大人、大人物都通通给我滚蛋啊!我靠,我一个劲的想要去一个地方变成我自己模样,然后被困进了另一间牢笼等待宰割。我是什么?一只鸡吗?啊?我干tm的,干!”
喊完,春奈终于松了口气。突如其来的咆哮惹得初雪哈哈大笑。她毫不在意春奈那样,反倒是让那份喜爱更不加掩饰地显现。她同春奈一样竖起了中指,接着拿出手机贴到春奈的脸旁,拍下了一张自拍。
“看啊。”初雪拿着手机说,“这才像一个音乐家该有的样子。”
“看来是和好了呢。”随着卷帘门的落下,卉玥也已经离开了店面,“很难相信小雪居然沉得住气了。”
“其实一开始急坏了,哈哈。”初雪回答。
“玥姐。”春奈看向卉玥的眼神已经不再游离。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让自己彻底成为人生的掌舵者。父亲、母亲、姐姐、任何人都不会再成为阻碍。因为在那一个夜晚,她已经踏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步——她低头,道歉。态度是好是坏她自己也拿不准,只有听见卉玥的笑声时她才好不容易抬起脑袋。
她接着说:“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吗?”
“可能会很辛苦哦。”卉玥说。
“没关系,我不怕。”春奈又看向又变得笑呵呵的初雪,她说:“初雪不是想要玩吗,想要做人生导师吗。”
“什么狗屁人生导师,我才没想过做这种东西好吗!”
“我不管,反正你一直在试着开导我,让我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做好这个师傅的职责,带我好好闯一闯这座**的城市。你说要组乐队,我们就组一个乐队。你说想要一个家,那就自己造一个家。你现在高兴了吗?我成为了你想要的模样。拉倒!我根本不是因为你而这样的。我要告诉你,我现在之所以会和你说我们组乐队吧,让我一起搞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让这个整座城市,不对,整个世界都看看我们是个什么东西。是因为我自己正这么想,和你和任何人都无关。我不会再成为任人摆布的玩偶,而是成为我想要成为的模样。所以我们组乐队吧,初雪。不为了其他人,就为了我们自己。自私自利一次。”
卉玥鼓起了掌,她说:“简直和歌词一样,看来这乐队是非组不可了。”
“诶,我还没答应呢。”初雪说。
“那初雪你愿意吗?”春奈伸出手追问道。
初雪接过了春奈的手,顺势站起:“搞得好像昨天不是我在忽悠你搞乐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