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墨汁底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着浮出水面。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两块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兹——
刺眼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冲散了记忆里的腐朽。
白色的天花板，挂着点滴瓶的铁架，还有旁边床头柜上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塑料水杯。
这里是……医院病房。
林佑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立刻把他摁了回去，后脑勺撞在不算柔软的枕头上，闷闷地疼。
“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林佑偏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皱巴巴警服的中年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个小小的笔记本。男人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胡子拉碴，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正上下打量着他。
“你是……警察？”林佑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火烧火燎。
“西城分局，王勇。”警察合上笔记本，身子往前倾了倾，“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
“头有点晕……还行。”林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乏力，倒没觉得哪里特别疼，“我怎么在这？那个……那个女孩呢？”他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苏璃那张苍白昏迷的脸。
“女孩？”王警官挑了挑眉，“我们在‘旧时光’古董店后巷的垃圾桶旁边发现你的。就你一个人，昏迷不醒。你说的女孩，长什么样？”
腾——
“在店里！古董店里！”林佑有些急切，“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孩，黑头发，年纪不大，她当时状态很不好，像是……”
他卡壳了，怎么说？像是能制造恐怖的泥沼幻境？警察会信吗？
“古董店？”王警官皱了皱眉，“我们接到报警说巷子里有可疑动静，赶到时只发现你倒在垃圾桶边上。你说的那家‘旧时光’，我们敲门没人应，门是锁着的。店主登记信息查了，是个叫苏文海的老先生，人在外地。邻居也说很久没见店里有人了。”
没人？锁着的？林佑懵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扶着昏迷的苏璃……难道后来他也昏过去了，被谁拖到了后巷？那个苏璃呢？凭空消失了？
“你昏迷前，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王警官的目光带着审视，语气却尽量放平和，“比如，和谁起了冲突？”
林佑张了张嘴，老太太融化在泥沼里的诡异画面、苏璃引发的恐怖幻境、还有自己掌心那闪过的“T”字光晕……无数惊悚的片段在脑海里翻腾。
嘶——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了下去。
不行，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神经病或者重点怀疑对象。
“没……没有。”林佑垂下眼，避开警察探究的目光，“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中暑，想进那个古董店歇歇脚，里面太闷太黑了，可能……可能就晕倒了？记不太清了。”他含糊地搪塞着。
王警官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最终没再追问，只是在本子上记了几笔。
“行吧。你身上没什么外伤，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和脱水，医生观察一下，没事就能走了。想起什么随时联系我。”他递过来一张印着联系方式的卡片。
警察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林佑一个人。
哗啦、嘟哒——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喇叭声、人声交织成一片熟悉的城市噪音。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仿佛古董店里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只是他高烧中的臆想。
他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右手，凑到眼前，在明亮的日光下仔细翻看。掌心的纹路清晰，皮肤纹理正常，没有任何伤痕，更没有什么诡异的青灰色光晕或者字母标记。
难道……真的只是中暑幻觉？那个老太太，那个苏璃，那些泥沼鬼手……都是假的？
一股浓重的疲惫和茫然涌了上来。他靠在枕头上，闭上眼睛，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
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老太太消失前那抹解脱又贪婪的诡异笑容，还有苏璃蜷缩在椅子上时，那种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颤抖。
三天后，林佑办完出院手续，回到了自己租住的那个老旧小区。熟悉的单元楼，斑驳的墙皮，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饭菜混杂的气味，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那场离奇的遭遇，在医院正常环境的消磨和警察调查无果的结果下，被他强行压到了意识的最底层。也许，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吧？他需要回归正常生活。
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一股独居男性房间特有的、混合着泡面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随手把装着换洗衣物的塑料袋丢在门边，正准备换鞋——
“呜——”
一声压抑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呜咽声，毫无征兆地从楼道上方传来！
林佑的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声音……和古董店里苏璃那绝望的颤抖何其相似！
难道……难道追到这里来了？！
咚咚！
他猛地抬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来源是楼上！
他租的是五楼顶楼，楼上就是天台了！
顾不得多想，一种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某种莫名冲动的驱使下，林佑连门都顾不上关，转身就冲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生锈的铁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正午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眯起了眼。天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废弃的花盆和一堆蒙着防水布的杂物。预想中的恐怖景象并未出现。
“呜…呜……”
那细微的呜咽声再次响起，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林佑循着声音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在天台边缘的水泥护栏外侧，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那里只有一道窄窄的、不到二十厘米宽的排水沟沿！一个穿着灰蓝色快递制服、戴着鸭舌帽的娇小身影，正背对着他，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那里！
她的身体紧紧贴着粗糙冰冷的水泥墙，双臂死死抱住护栏上一根凸出的、锈迹斑斑的铁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小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让人心惊胆战，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平衡，从六层楼的高度直坠下去！鸭舌帽下露出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透，粘在细白的脖颈上。
“喂！别动！千万别松手！”林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被强烈的救人本能压过。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可靠，同时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天台边缘挪动。
“我…我下不去了……”女孩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传来，充满了绝望，“太高了……它们都在转……好可怕……”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不似作伪的稚嫩感。
“别怕！别往下看！看着我！”林佑已经挪到了护栏边，距离女孩只有一米多远。
他看清了，女孩的快递制服上印着“闪电达”的logo，旁边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被踩扁的快递纸箱和一个歪倒的、装着许多小包裹的推车。看起来像是送快递时出了意外。
“来，把手给我！慢慢转过来！”林佑尽量伸长手臂，语气坚定，“相信我，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女孩似乎被他的声音安抚了一些，颤抖的幅度小了点。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扭过头。
鸭舌帽下，是一张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的脸蛋。
皮肤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此刻因为恐惧而毫无血色。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眼瞳是罕见的浅褐色，像融化的蜂蜜，此刻盈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湿漉漉地望着林佑。
小巧的鼻尖红红的，嘴唇微微哆嗦着。
这张脸，充满了毫无防备的脆弱感，与古董店里苏璃那种带着黑暗气息的恐惧截然不同。她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像个迷路的初中生。
“快…快递……”她抽噎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护栏内侧地上散落的几个快递盒，其中一个粉色的盒子滚到了林佑脚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602林佑收”。
602？林佑一愣，那是他家门牌号！这快递是给他的？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
“啊——！”
女孩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她脚下那窄窄的排水沟沿，一块松动的砖石毫无征兆地碎裂脱落！她抱着铁管的手猛地一滑，整个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小心！”林佑魂飞魄散，完全是本能反应，整个人像扑食的猎豹一样向前猛扑！右手拼尽全力抓向女孩挥舞的手臂！
指尖，险之又险地擦到了她快递制服的袖口！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林佑只觉手里一轻，只抓下了一小片灰色的快递制服布料！而女孩的身影，已经如同断线的风筝，带着一声绝望的呜咽，从天台边缘坠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林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将他吞噬。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急速下坠，灰色的制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直直落向楼下那条车来车往的小区主干道！
完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仿佛重物砸在厚实橡胶上的巨响，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尖啸！
还有行人的惊呼！
林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扑到护栏边，不顾一切地向下望去！
楼下的景象，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到了极限！
那个穿着灰色快递制服的女孩，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摔得血肉模糊。
她的身体……碎了。
不是骨骼断裂、血肉横飞的那种碎裂。而是……如同一个从高处坠落的、极其精密的陶瓷人偶！
她的身体在接触柏油路面的瞬间，以一种违反物理法则的方式，骤然分解成了无数块！
不是鲜血和内脏，而是大小不一、边缘光滑、泛着温润光泽的……乳白色陶瓷碎片！
这些碎片如同被炸开的白色烟花，哗啦啦地四散飞溅开来，铺满了撞击点周围数平方米的路面。在正午的阳光下，每一块碎片都反射着细腻柔和的光晕，干净得不可思议，没有一丝血迹。
嘟嘟，哒哒——
主干道上一片混乱。一辆急刹的银色轿车车头凹陷，保险杠扭曲变形，司机脸色煞白地瘫在方向盘上。
哗啦，哗啦——
行人惊恐地围拢过来，指着满地诡异的白色碎片，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
“天啊！那是什么？”
“瓷娃娃？仿真人偶？”
“人…人怎么会碎成这样？！”
“报警！快报警！”
林佑僵在天台边缘，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死死盯着楼下那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乳白色陶瓷碎片，大脑一片轰鸣。
陶瓷？人……怎么会是陶瓷做的？还摔碎了？！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古董店里的噩梦，根本没有结束！它以另一种更荒诞、更惊悚的方式，降临到了他的日常生活里！
就在这死寂般的震惊和混乱中，异变再生！
那散落一地的、看似毫无生机的乳白色陶瓷碎片，在无数双惊骇目光的注视下，毫无征兆地开始……动了！
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又像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程序，离撞击中心最近的一块较大的、像是躯干部分的碎片微微震颤了一下。
紧接着，旁边几块较小的、疑似手臂或腿部的碎片如同受到感召，嗖地一下贴附上去！边缘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这只是一个开始！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
哗啦啦——！
如同倒放的瓷器破碎录像，又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的拼图游戏！满地的陶瓷碎片如同拥有了生命，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相互吸引、碰撞、精准嵌合！
手臂的碎片飞向躯干，腿部的碎片自动归位，头颈部的碎片旋转着拼合……细小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则如同归巢的蜂群，迅速填补着所有微小的缝隙！
整个过程流畅、高效、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没有一滴胶水，却比任何粘合剂都要牢固！
短短十几秒！
在路人此起彼伏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中，一个完整的、穿着灰色快递制服的身影，重新站立在了马路中央！
正是那个女孩！
她低着头，鸭舌帽在刚才的撞击中已经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头柔软的、略带自然卷的栗色短发。她的身体完好无损，制服甚至都恢复了原样，除了袖口被林佑扯破的那一小块。
皮肤依旧是那种毫无瑕疵的乳白，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只是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像是刚睡醒，又像是失去了所有记忆的初生婴儿。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仿佛在确认它们的存在。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浅褐色的杏眼里充满了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困惑。
“咦？”
她发出一个单音节，软糯糯的，带着孩童般的天真。
下一秒，她像是完全忘记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坠楼和诡异的碎裂重组，也完全无视了周围惊恐的人群和刺耳的警笛声（远处已经隐约传来）。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直直地、牢牢地锁定在了六楼天台边缘——那个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立着的林佑身上！
空洞的眸子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光芒点亮，像是蒙尘的琉璃被骤然擦拭干净。那光芒里，混杂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如同雏鸟破壳后第一眼看到亲鸟般的绝对依赖，以及一种近乎盲目的、不容置疑的认定！
她抬起一只纤细的、泛着陶瓷光泽的手指，笔直地指向天台上的林佑，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到晃眼的笑容，用整个街区都能听清的、充满喜悦和笃定的软糯声音喊道：
“主人！唐小软找到你啦！”
轰！
林佑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这句石破天惊的“主人”彻底炸成了碎片！楼下是刺耳的警笛、惊恐的尖叫、一地狼藉的交通事故现场，还有一个刚刚把自己摔成碎片又拼好、还莫名其妙指着他喊“主人”的陶瓷人偶少女！
……
我这是难道是……女难之相？这是……桃花劫？我现在简直是行走的灾难召唤器！精准制导的那种！
“我靠！”林佑发出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悲鸣，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猛地缩回脑袋，转身，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连滚带爬地冲下天台楼梯，砰地一声撞开自家房门，然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反锁！后背死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
门外，楼下混乱的人声、警笛声、还有那个软糯却穿透力极强的“主人”呼喊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林佑绝望地滑坐到地上，抱着头。
完了。
这下，是真摊上大事了。一个能制造恐惧泥沼的苏璃还没搞清去向，现在又来个摔碎了能自己拼好、还强行认主的陶瓷快递员唐小软！
他的“平凡”日常，从扶起那个诡异老太太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宣告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