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呲,呲呲——

七月的江城像个巨大的蒸笼,粘稠的热浪裹着柏油路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脊背上。林佑扯了扯汗湿的T恤领口,喉咙干得发痛。人行道的绿灯刚亮,他抬脚就想冲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店买水,视线却被斑马线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牢牢钉住。

那是个老得惊人的老太太。稀疏的白发紧贴在汗津津的头皮上,枯瘦如柴的手紧抓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她被困在车流与热浪之间,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呼啸而过的钢铁洪流,每一次试探着伸脚,都被刺耳的喇叭声逼退,徒劳地缩回,像个被遗忘在湍急河流中的孤岛。周遭的行人步履匆匆,眼神冷漠地扫过她,又迅速移开,汇入各自的目的地,没有一丝停留。

簌簌,簌簌。

“啧……”林佑烦躁地抓了把后脑勺湿漉漉的头发,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搀住了老人干瘦得硌人的胳膊。皮肤相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感蛇一般钻入他的掌心,激得他差点缩手。那凉意并非夏日里空调的清爽,更像某种……沉在井底、不见天日的石头所散发出的阴冷。

“奶奶,绿灯了,我扶您过去。”林佑压下心头那点不适,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

嗡嗡,嗡嗡。

老太太缓缓抬起头,那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正对着他。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他脸上。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林佑没多想,只当她年纪太大,反应迟缓。他小心地半架着她,几乎是拖着她那轻飘飘的身体,一步步挪向对面的人行道。

踏上安全岛边缘的水泥地,林佑松了口气,正想松开手,异变陡生!

嘟噜,嘟噜!

脚下坚实的人行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筋骨,骤然变得稀软、滑腻。低头一看,林佑的瞳孔猛地收缩——坚实的水泥地竟在眨眼间化作一片冒着诡异气泡的、粘稠污浊的黑色泥沼!那泥沼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蠕动着,翻滚着,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腐土和铁锈混合的腥气,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大吸力的力量正将他向下拖拽!

“我靠!”林佑骇然,本能地想抽脚,却像踩进了凝固的沥青,纹丝不动。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老太太,想寻求帮助或至少一起脱困。

这一看,他的血液几乎冻僵。

桀桀,桀桀!

刚才还颤巍巍的老太太,此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混合着解脱与贪婪的诡异笑容。她的身体在泥沼中如同投入水中的墨块,边缘迅速模糊、融化。那根枣木拐杖无声地沉入泥沼深处,而她本人,就在林佑惊恐的注视下,一寸寸地被那漆黑的泥沼吞噬、溶解。

浑浊的泥浆涌上她的脖颈,淹没她最后那抹诡异的微笑……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只有无声无息的沉没。

嘀嗒,嘀嗒。

几秒钟,仅仅几秒钟,老太太彻底消失在翻涌的泥沼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原地只剩下一个剧烈翻腾的气泡,“啵”的一声破裂,吐出最后一口带着腐朽气息的浊气。

扑蹋,扑蹋……

泥沼消失了。脚下重新是滚烫坚实的柏油路边缘。灼热的阳光重新炙烤着皮肤。喧嚣的车流声、行人模糊的交谈声潮水般涌回耳中。

噗通、噗通……

林佑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猛地低头看自己的脚——运动鞋干干净净,鞋带甚至都没散开。

刚才那恐怖的泥沼、被吞噬的老人,难道只是烈日炙烤下产生的幻觉?是中暑了?可掌心残留的那一丝诡异的冰凉感,还有鼻腔里萦绕不去的、若有若无的腐土腥气,都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幻。

簌簌、簌簌……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份毛骨悚然甩出去,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便利店的冰柜近在咫尺,他却觉得双腿灌了铅。刚才那地方……不能待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扎进了旁边一条被高楼阴影笼罩、显得格外阴凉的狭窄巷子。

巷子尽头,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半开着门。褪色的木匾上,“旧时光”三个字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木质门框散发出陈年的桐油味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林佑只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平复一下狂跳的心脏,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发出“吱呀”呻吟的木门。

门内光线骤然昏暗,与门外灼热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一股混杂着陈旧纸张、干涸墨迹、朽木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浓得几乎化不开。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凉意。一排排高耸及顶的博古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将本就狭小的空间分割成更幽深的迷宫。架上堆满了蒙尘的瓷器、生锈的铜器、泛黄的书卷,还有各种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杂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幢幢鬼影。

“有人吗?”林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激起微弱的回音,随即被厚重的寂静吞没。无人应答。

他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就在他经过一个陈列着各种旧式钟表的玻璃展柜时,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然后猛地向下沉坠!一股纯粹的、毫无来由的恐惧感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这不是面对车祸或歹徒的那种具体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更黑暗的东西——仿佛孤身一人被抛弃在无垠的、永恒的虚无之中,被某种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目光死死锁定,自己存在的每一秒都在被无情地审视和否定。孤独、绝望、自我湮灭的冲动……这些黑色的情绪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疯狂地在他意识里晕染开来。

“呃……”林佑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胸口,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恐惧感最浓烈的方向——店铺最深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

角落里光线最为晦暗,只有一盏老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光晕。灯下,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一张宽大的、褪了色的丝绒扶手椅里。

那是个年轻得惊人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双手死死地环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频率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林佑也能清晰地听到她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急促得像濒死的小兽。

“喂!你没事吧?”林佑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潮水,快步走上前。

他认得出这种状态,这是极度的恐慌发作。他伸出手,试图拍拍她的肩膀给予一点安慰。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孩肩膀的瞬间——

嗡嗡!

一声沉闷得如同古寺铜钟被撞击的巨响在林佑脑中炸开!眼前的景象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

昏暗的古董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脚下无边无际、翻涌着令人作呕气泡的漆黑泥沼!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并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无数只青灰色、肿胀溃烂、沾满污泥的手,如同地狱中生长的恐怖藤蔓,密密麻麻地从泥沼深处钻出!它们疯狂地挥舞着,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争先恐后地抓向他的腿、他的腰、他的手臂!冰冷滑腻的触感和巨大的拉扯力同时传来,要将他拖入那永恒的黑暗深渊!

“操!”林佑头皮瞬间炸开,肾上腺素狂飙!

他几乎是凭借求生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一挣!嘶啦一声,他感觉裤脚似乎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但万幸,他踉跄着退出了那片泥沼幻境的核心区域,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冰冷的博古架上,震得架子上的瓷器一阵叮当乱响。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死死盯着那个依旧在椅子上剧烈颤抖的女孩——苏璃。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是她搞出来的?那老太太的消失……难道也是?!

“别……别过来……”女孩颤抖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惶,从凌乱的黑发下断断续续地飘出,“它会……它会吃掉你……像我一样……被吃掉……”

她的话语破碎,充满了非理性的恐惧。林佑喘着粗气,背靠着冰冷的博古架,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懂什么超能力,但眼前的一切显然超出了物理常识。恐惧本身似乎成了有形的武器,而源头,就是那个陷入自我恐惧深渊的女孩。

硬闯靠近只会再次被拖入那可怕的幻境泥沼。怎么办?

目光扫过这间诡异阴森的古董店。那些蒙尘的瓷器在昏暗中泛着幽光,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生锈的铜器轮廓狰狞;博古架的阴影深处仿佛潜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怪物。

整个空间都在无声地放大着苏璃散发出的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能量。

林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璃蜷缩的椅子旁边。那里散落着几本旧杂志,封面上的模特笑容灿烂得虚假。他脑中灵光一闪。

恐惧?恐惧最怕什么?最怕荒诞!最怕被戳破那层看似恐怖实则虚妄的纸!

“喂!”林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为之的、夸张的疑惑,“我说,这位‘泥沼之主’、‘鬼手召唤师’同学?”他故意用了两个极其中二的称呼。

苏璃的颤抖似乎停滞了极其微小的一瞬。

“你这业务能力不行啊!”林佑叉着腰,指着刚才幻境泥沼出现的地面,那里现在空空如也,只有积年的灰尘,“你看看!你这特效,五毛钱都嫌多!那泥巴看着跟隔夜芝麻糊似的,一点质感都没有!还有那些手!”

他指着空气,表情浮夸,“太假了!太假了!一看就是道具组从哪个廉价鬼屋淘来的淘汰货,连指甲油都没涂均匀!拜托,吓人也要有点专业精神好吗?起码搞点逼真的血丝、蛆虫什么的啊!你这水平,连楼下王大爷半夜扮鬼吓孙子都不如!他好歹还知道披个白床单呢!”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古董店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小石头,砸向那片弥漫的、粘稠的恐惧迷雾。

“还有啊!”林佑越说越溜,似乎找到了某种奇特的宣泄口,恐惧感在荒诞的吐槽中被冲淡了不少,“刚才那老太太!出场费结清了吗?演得那么卖力,说没就没了!你这导演太不地道了!人家群演也是要吃饭的啊!是不是想搞‘碰瓷仙人跳’讹我?我告诉你,我兜比脸干净!要钱没有,要命……呃,命倒是有一条,但你刚才那点小把戏,还不够格收!”

他语速飞快,唾沫横飞,把自己能想到的最荒诞、最不着调、最解构恐怖的吐槽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这些话语本身毫无逻辑,更无力量,却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乱七八糟的风,蛮横地吹进了这片由纯粹恐惧构筑的领域。

随着他滔滔不绝的“批判”,古董店里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凝固的阴冷空气,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丝松动。

蜷缩在椅子上的苏璃,剧烈的颤抖幅度明显减小了。她环抱膝盖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此刻似乎也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凌乱黑发下,隐约可见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弱地颤动。

林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变化!他立刻加大火力,目标直指刚才幻境的核心:

“最离谱的就是那片泥巴地!”他指着苏璃身前那片空无一物的地板,表情痛心疾首,“想象力呢?啊?太贫瘠了!人家恐怖片好歹搞个血池、熔岩坑、硫酸池子什么的!你呢?黑泥巴!你是对泥巴有什么特殊的童年阴影吗?还是刚在楼下花坛挖完蚯蚓没洗手?这玩意儿能吓到谁啊?除了能弄脏我的新球鞋(虽然它已经旧了三年),屁用没有!差评!必须差评!强烈要求退款!精神损失费!”

“呼呼……”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带着浓重鼻音的气音,从凌乱的黑发下逸了出来。轻得像羽毛落地,但在林佑此刻高度集中的听觉里,却如同惊雷!

有效!这荒诞不经的吐槽,竟然真的撼动了这恐怖的幻境!

就在这声气音响起的刹那,林佑眼前最后残余的幻象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啵的一声,彻底消散无踪。古董店恢复了它原本晦暗但真实的样子:蒙尘的器物、古旧的木架、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脚下是坚实、带着木纹的地板,哪有什么吞噬人的泥沼?

与此同时,那个蜷缩在丝绒椅子里的女孩,苏璃,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一直死死抱在膝盖上的双手,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栽下来。

林佑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额头即将撞上冰冷地板的前一秒,险险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入手一片冰凉。苏璃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之前那种濒临崩溃的剧烈痉挛已经停止。她额头抵在林佑的手臂上,滚烫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袖。隔着薄薄的衣料,林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紊乱的心跳,如同受惊小鹿的狂奔。

“喂?醒醒?没事了?”林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靠回椅背,低声询问。

苏璃的头软软地偏向一边,凌乱的黑发滑开,终于露出了她一直被遮掩的脸庞。那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下巴尖尖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轮廓。此刻,她的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颗未干的泪珠挂在睫毛上,将落未落。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甚至隐隐渗出血丝。

她陷入了深度的昏迷,或者说,是精神剧烈透支后的强制休眠。

呼——

林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衣服完全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他靠着博古架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息着,心脏还在胸腔里余悸未平地咚咚狂跳。

结束了?那噩梦般的遭遇……暂时结束了?

目光落在昏迷的苏璃脸上,那张脸苍白脆弱,和刚才那铺天盖地的恐怖力量形成了极致的反差。林佑又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搀扶那个诡异老太太时感受到的刺骨冰凉,以及……在刚才幻境泥沼中,那些青灰色鬼手抓向他时,某种更隐晦、更冰冷的能量残留。

他慢慢翻转手掌,借着古董店里昏黄的光线,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掌心纹路。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

嗡嗡!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灰色光晕,如同呼吸般,在他掌心劳宫穴的位置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但那抹非自然的、带着不祥意味的冷光,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光晕的形状……像是一个极其潦草、扭曲的英文字母——“T”。

一股寒意比古董店里任何角落的阴冷都要刺骨,瞬间从林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幻觉般的景象和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TERROR?恐惧?

他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刚才的“幻觉”绝非偶然。那个老太太,这古董店,眼前昏迷的少女苏璃……还有自己掌心这诡异的闪光……

某种沉重而未知的东西,如同这古董店里积年的尘埃,伴随着那声“T”的闪烁,悄然落在了他命运的轨道上。巷子外,江城夏日的喧嚣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古董店里的死寂和昏迷女孩微弱的呼吸声,沉重地压在林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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