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列车站台到九点之后就只剩下了冷夜风与一同吹起的寂寞。春奈刚把脑袋缩进了围巾里,又因为离铁轨太近而后退两步。以前她还惧怕铁轨,谁想那时候她连死都不怕了。那不是春奈第一次离家,此前她就试离开,只不过以失败告终。那一次她告诉父母想去朋友那儿玩两天,就搭上了去城市的车子想着再也不会回家。当然,那是一个失败的尝试。她找了家破旅社,住了两天,四处寻觅着一份能暂时歇脚的工作,却又因为胆怯而一直碰壁。于是,当第三天的阳光升起时,她唯一想到的就只有便乘上大巴回到了起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在说她有着不怕失败的精神。当她下定决心是重新开始时,她甚至都以为自己不再会为奔走他乡而惶惶不安。
握紧了手机,盯着那冰冷的单程数字车票,一直到列车即将出发,春奈才走了上去。
弥漫寂静的车厢里,睡着的人们靠在窗边偶尔发出呢喃。春奈穿过只有铁轨声的车厢,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她望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只有矗立在乡道上的路灯还散发微弱的光。她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她做足了准备,有着一个完美的计划,那她大可不必选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逃跑。她嘟起了嘴,很快就受够了玻璃上的倒影。她拍了拍双颊,闭上眼睛,她听见耳边传来过去的声响。她睁开眼,带上了耳机,《石头房子》的旋律清脆而悠扬,而春奈打算盯着窗子一个晚上都不睡了。
大约二十分钟,春奈从梦中惊醒。她不自觉地睡在了陌生人的肩上,只好一个劲地道歉。她当然不是故意的,要知道,她本来连睡觉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想要打发时间好让自己度过那一个漫长的夜晚。好在那个女性对春奈的举动并不在意,她先是冲着春奈笑了笑,接着说:“没事儿,没事儿,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好道歉的,靠一下也不会少块肉。”
春奈渐渐抬起了低着的脑袋,终于是看清了女性的脸。她大概二十出头,戴着顶黑鸭舌帽,头发很长又发红,像是天生如此。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夹克,里面又是黑色上衣。当然,如果只是这些,与那若有似无的烟草味,那显然也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相遇。让春奈最终发出感慨的是一条黑色束带,它被绑在一条手链后面,一侧似被棉花加厚,显得格外柔软。春奈很清楚那是为了干什么的,于是便不自觉地发出感慨:“好帅。”
“诶?”顺春奈的眼神,女性也向下看去,她举起手,并指向那条手链:“哦,这个啊,路边摊买的,老板说戴久了可能会掉色,但他才十块钱,谁管他会不会掉色?瞧,好看吧。”
“诶?”春奈愣了一下。
“诶?我靠。”她抬起手,指了指那条束带。“你说的不会是这个玩意儿吧。”
春奈点了点头。
“诶,你小子真识货!太对了,太对了,就应该是这个才对,哎呀,刚刚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的意思误会了,是啊是啊,谁会喜欢地摊上买来的链子啊,谁问了,啊哈哈,哈哈......”
“那个也很帅啊!”春奈急忙找补。
女性四处观望,打着马虎眼:“啊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啊,哈哈哈。”
“是闷音束带吗?”
女性一把接住了春奈的手:“没错!你也玩吉他吗?!等等,你不会是来和我抢工作的吧?”
“不不不。”春奈急忙挣脱女性的手。“我可不是吉他手,更不会抢你的工作啦。而且,能不能找到工作都不知道......”
“哦?”女性眯起了眼。“你不会叫做Nana吧?”
“什么啊!?我叫做春奈,春奈啦!”突如其来的吼叫吸引来了车厢内的每一双眼睛,春奈急忙道歉,然后红着脸低声说道。“你叫娜娜,我叫Nana,那不就成演动漫了吗?如果每一个出去大城市的女生都叫Nana,那大城市的女生不是说有一半,不,四分之三都得叫Nana吗?”
“哈哈,你好好玩啊。”
“我真谢谢你。”
女性伸出手:“哈哈,春奈,我叫初雪,很高兴认识你。”
没等春奈接过初雪的手,她就一把将春奈抱进了怀里,并顺势调换了座位。“江湖救急,就帮我挡一下好吧。”
“诶,诶,诶?”
“您好,能看看车票吗?”乘务员的声音倏然在春奈耳边响起。
“嗯,哦,好。”春奈急匆匆地拿出手机,接着与乘务员一同转向靠窗的初雪。她裹着夹克,坐得很低,浑然一副熟睡中的模样。
乘务员看了看时间,便把手机还给了春奈。
她说:“谢谢。”
春奈回答:“嗯。”
望着逐渐离去的乘务员,春奈终于是松了口气。她以一种近乎鄙夷的眼神望着初雪,直到她掀开夹克倏然坐起。她说:“好险好险,差点出事。”
“你不会没买票吧。”
“那怎么可能,你把我当什么了!”
“那你干嘛要躲起来?”
“因为那票不是去大城市的。”
“啊?那你不是和没买一样吗!”
“嘘嘘嘘。”初雪急忙拉住春奈的手并让她坐下。“不要大声宣扬啊,不然我就摊上大麻烦了。”
“不是,你这难道不是大麻烦吗?”春奈不可置信地看着初雪。
“诶,这都哪儿跟哪儿,都到这个点了,大家都要休息的嘛,乘务也不好意思打扰大家。加上出口都要查车票,车上不查,出口也得栽。”
春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意识到了什么:“等等,那你怎么出站?”
初雪身子前倾,故作狡猾地咧嘴一笑,她说:“嘿嘿,我有得是办法。”
临近到站时,初雪从行李堆积处拿出了一个写着Fender的吉他箱。许多乐队logo以及专辑的贴纸,都让那些因为磨损而泛起的白边都变得更有冲击力。春奈也不明白作为乐手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只是看着那带有反叛精神象征意义的琴箱就感觉耳根发热,热血上头。她凑近去看,抚摸,甚至呼吸塑料与金属所带来的独特气味。一度忘记了自己,以为马上她也要开始一场演出。
“嘿嘿,很帅吧?等下车了就打开耍耍呗。”初雪说。
“可以吗?”春奈抬头看向初雪。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琴就是拿来玩的,不玩那买它干嘛?不会真是为了耍帅吧?”
“你可别骗我啊?”
“我骗你作甚?”
大城市的站台即使到了深夜也不乏走动的人。嘈杂、繁忙的景象让春奈感觉到了些许没落,那不是对于未来的迷茫,而是对家乡落败的一种悲伤。她也不知那想法从何而来,但她的的确确感觉到了,家乡消亡正在渐渐发生。她想,等时光荏苒,世界再度苏醒亦或者睡着时,那样的地方将再也不会有容身之地,变成某些东西的附属品,又或者彻底消失。她推着行李箱走出了迈向大城市的第一步,而那时,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抓住了她。
“走走走,玩琴玩琴。”初雪拉着春奈跑了起来。
春奈盯着她的背影,终于有勇气把整座城市踩在脚下。
走下电梯,之后就是出口。排队的人们刷着卡离去,而初雪则四处观察片刻,就让春奈好好排队,自己朝着无障碍通道走去。那儿的工作人员,刚刚还打着哈欠,见她的到来又立刻打起了精神。
“Excuse me! Excuse me!”初雪冲那个还没睡醒的男人说道。
离开闸口的春奈,推着行李箱走向初雪看去。她当然不知道初雪在说些什么。刚下车时她还以为初雪会找个地方翻过站台,谁想到她找了个工作人员假扮外国人还学得有模有样。春奈想要为初雪的行为感到抱歉,可见到男人手舞足蹈、胡乱比划时又觉得好笑。于是,她只是远远看着,看那初雪时而微笑,时而颔首,满是刻板印象的普通话,让一切都好像有了道理。Passport、ticket、一堆乱七八糟的单词,春奈听不清楚,总之当春奈见男人对初雪急忙点头时,她大致上就猜到,是搞定了。
出了闸门后,初雪就一个劲地往远处走去,她嘀咕着:“什么叫原则上他不能放她走啊。”以往人们都会因为语言不通而直接放她走。可偏偏这次却麻烦地要死,让初雪很是不悦。她们在车站外找了个长椅就停了下来。初雪叹了口气,一边打开琴箱,一边问春奈是否介意她抽烟。春奈耸了耸肩,没等她回答,一根黑色的烟已经衔在了初雪的嘴里。大城市的夜晚比县城要热上不少,或许是路灯,又或许是那些高耸的建筑,总之,它的炎热让围巾像语言一样成为了多余的饰品。初雪举起吉他想要递给春奈,那是一把白色的Telecaster,磨损严重的琴身满是复古的感觉,说是Custom Shop也毫不过分。春奈刚伸手又顷刻打退堂鼓,那把琴的贵重只是看着就让她不安。
“嗯?怕什么?这琴我可不随便给人玩,不是你运气好还帮我逃票,你想玩我还不给呢。”说话间初雪已经点上了烟。轻薄的雾飘散在浓浓的夜里,连路灯都被他勾勒出了轮廓。春奈还是不接,初雪索性自己来弹。她挂上了肩带,拿出了拨片。几个下弹拨有着吉米·佩奇的影子。不过,没有效果器,没有音响,什么也没有。只有吉他的音乐是无聊的音乐,更何况贫瘠、干涩的指板,连声音都几乎沉溺于夜晚。
“看啊,没什么好怕的。”又一次,初雪将琴递出。她抖落了烟灰,拨开因为演奏而散乱的刘海,对春奈说道。“来啊,让我也听听你的声音。”
这一次,春奈不再胆怯。她接过了吉他,背上肩带,抚摸指板,心中五味杂陈。一只虚弱的飞蛾正向着路灯而去,这注定将会是一场徒劳,就像是她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初雪的烟快要抽完了,她打着玩味的笑,等待春奈的表演。春奈猛地跺脚,那一刻初雪就好似让见了失真。她有些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向**的夜晚咆哮。它正在发表宣言,宣称这一回该轮到它们颤抖。初雪瞪大了双眼,那不是一个胆怯的少女,那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弹得不好,真不好意思了。”春奈脱下肩带将吉他递给了初雪。
初雪急忙踩灭了烟,说道:“你哪儿也别想去,现在和我吃个饭,我请你。”
“诶?”
深夜还开着的烧烤摊已经有了喝醉的迹象。踩着啤酒箱的人们与醉倒的人们坐在一起,空气炭火与孜然的气味像是永不消散。初春的夜还不燥热,如果再下一场雨,那一切怕不只会变得更糟糕。春奈与初雪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布满灰尘的灯泡让灯光都显得有些太过昏暗。那对于春奈来说是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尤其是当路灯洒下的橙光漫近了店内时,县城的影子好像就在那里面躲着。
“本来想去个好点的地方的,可惜这个点都关门了,不要介意啊。”说着初雪撬开了一瓶啤酒。
“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春奈抬头看向初雪。
“唉,干嘛这么见外,既然弹了我的琴,我们就是朋友了。”
一瞬的光芒闪过春奈的眼:“朋友?我们是朋友了吗?”
“那当然,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可是......”
“可是个什么可是的?人生在世不就是吃饭、喝酒、交朋友吗。”
“可是你穷到连坐车都要逃票,却还请我吃饭......”
初雪一个激灵,差点一口酒喷在春奈脸上:“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你平时对你的朋友们也都这么残忍的吗?”
“我没有什么朋友。”
初雪擦了擦嘴:“诶?不应该啊。”
“事实就是如此。”
“唉,不聊这个了,换个话题吧。”初雪拿起一串羊肉。“对了,你之前搞过乐队吗?”
“没有。”
“那想要和我搞吗?”
“不要说那么让人误会的话啊!”
“哈哈哈,那你怎么说?”
春奈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初雪。那是一双年轻却又无奈的眼睛,它有着独属于青年世界的悲伤,有着令夜晚都沉默的苦楚。到底怎样才能拥有那样一双眼睛,初雪不知道。她只记得那个曾经的自己也幻想过对抗世界,对抗自己。路边盛开的野花,也是一样是鲜花。没有人不想要活成自己心目中的模样。
“容我......”
“你不会又想要逃吧?”
“逃?”
“对啊。”
春奈苦笑,起身。她向初雪道谢,接着向店外走去。陌生的夜晚的确容易迷失,而那时的春奈究竟在想什么怕是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她想要鼓起勇气对抗一切,可未来的不确定又反复敲打着她去过一个世界渴望的人。不甘很快漫上了脑袋,等她终于清楚了懦弱时,她回头看去。街道上又只剩她一个人了,眼泪开始在眼眶打转,像后悔,又像是悲伤。一成不变的世界、明天、过去,抱着酒瓶在街头痛哭对于她来说还过于早了。她多希望初雪能再一次出现在街角,哪怕只是在那儿告诉她,我们还是朋友。
“喂,哭哭啼啼做什么?”初雪的声音响起。
春奈急忙抬头寻找,很快就在街角的路灯下发现了初雪。她又点了根烟,眼睛里的些许疲惫让她终于是再也没有了攻击性。她靠着电线杆颔首,也不顾白衣服是否会被弄黑。
“我是个笨蛋,彻头彻尾的笨蛋。”
“至少还有点自知之明。”
“但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我没有那个自信给其他人演奏,也同样没有钱去维持生活。我有太多的事要去办,太多事情阻扰着我向前看去。初雪,我很高兴能认识你,你是我来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这样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有太多不知道与不清不楚,如果我不把这些都先弄明白,就答应你说,好啊,我们组乐队吧,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不去想,那是不是也太过于自私自利了。一个人弹吉他很简单,和很多人一起又完全不一样。责任这个东西在完全背负得起之前就不应该下定论,所以我......”
“吼,多好听的说辞,比那些什么都不想的混账好多了。担当,责任,后路,如果每一个人都能像你这样想清楚、准备好再做事,那世上就全是好人了。而且,连你自己都没做好这样的准备吧。你说着这些高尚的词汇,但我敢打赌今天你来到这个地方肯定也是意气用事,根本没想太多。你就是凭感觉,觉得你应该离开原来的地方去个更好的地方,于是你就这么做了,也不顾及后果是怎么样的。可是,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会把一切都做好计划,然后一步步执行的人,那么现在的你就不会与我相遇,站在马路中间说这些高尚的词汇。我想,如果你的确是那样的人,那你现在应该在好好读书,学习、研究、考试,去上个好大学走一个最保险的路。你会有个很好的生活,或许快乐,或许又不。但你一定不会在一个无人的深夜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谋求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未来。因为爱做计划的人,总只是在计划未来!”
“我......”春奈百口莫辩。初雪的每一句话都戳中问题的关键,她在餐厅里一下指出了春奈的逃避,到了街角又能看出她的别扭。春奈拉高了围巾,低下了脑袋,月光下的城市没有复苏的迹象。而她那时才意识到自己连住哪儿都没有想过。
“你没有住处吧,今晚。”
春奈点头。
“那先来我那儿凑合一晚?”
“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想玩我也可以陪你玩,但乐队的事儿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