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宗,宗主峰北部。

北寒崖,除绾清峰唯二常年积雪之地。

此刻仿佛雪止风停,寂静如弦断。

姜绾清立在北崖尽头,风拂衣角未动分毫。她眸光沉沉,像久病者睁眼初醒,恍惚得毫无温度。

她抬眸望向苍茫云海,手指微曲,一缕淡红灵丝正自掌心游走,宛若活物,在她肌肤上刻下层层回响。

那是红绳术的异动——本不该动。

指尖那道细纹忽而游走,像有火蚁钻入皮下。

多年封存的心绪,似有波动起伏。

崖下寒流怒卷,远空一缕冷光骤落,剑鸣破风,用于观测的昭骨镜影显于空中——斑驳影像浮动,正是郁念在那里某处中识台崩裂、灵息几近溃散的一幕。

姜绾清眼角微动,雪白睫羽颤了下。

她抬袖,那一刻真元暗涌。

“绾清。”一道平稳如寒夜之语忽然落下。

空气一震,冰光从天垂落,一道清瘦身影从崖雾中现出。

她衣襟纹路犹如祭阵女饰,步履如量度法刻,无声中透出令人不敢越雷池半步的肃杀感。

来者乌袍曳地,鬓边银钗横摇,声音如霜打松叶,冷而利——冷月,浮云宗宗主。

她立于姜绾清身后视线数丈之外,双袖交叠,语气如镜中水纹:“我此前说过,你本该守山。”

姜绾清没有回头,语气低冷如雪崩前缝隙渗风:“幽魇海途生异变。”

“他走这步,是你手设?”

冷月望着她掌中的刚施法过的腕痕:“他总会回到那里去。”

“你以为你能控他,但你也知道,一旦他起了挣脱之念……你,便不是那根绳的尽头。”

崖风卷动间,远空微光闪动,那是秘境深处浮现的残术留影。

姜绾清瞥见,眼底微动,语中似有所指:“此次异端,你可预料?”

冷月静默片刻,言语冰冷如针:“数月前便有人禀报魔窟异动。”

“你知情,为何还派。”姜绾清语声不高,却似磐石落水。

“知情不等于动手。”冷月道,“宗门派众弟子,还有他去......自有理由。”

姜绾清轻笑,那笑浅得像指尖落灰,她像知道答案,没在这个问题接着追问。

“你来,是想劝我收手?”

冷月望着她,眼中月光不动:“不,我来,是告诉你。”

“若你今日出山,宗门将不再为你遮这因果。”

姜绾清静了一瞬,才低声开口:“你真信因果?”

“我只信界限。”冷月语调不升不降,“在外人面前,你可护他周全,但倘若他自有变数?”

“……你能负得起哪一个?”

冷月语气不变,眸色却比崖雪更寒:“你教他破规,你说那是自由;可你也明白,一旦他体内剑意渐魔,便再无收回的路。”

姜绾清微仰头,白发滑落肩头,神情没有太大波动,仅唇角挑起一丝近乎倔强的弧度:“你看不懂他,也看不懂我。”

“他不会变。”

“你护他走出这一步,可他会记得你是那只手,还是那根绳?”

姜绾清倏然转身,眼神带霜,如剑挑风。

“冷月。”她声音带雪意,却藏着未宣之怒。

“我记得你昔年说过,规矩是为信者立,不为困人。”

“而今我徒有难,而你坐山观棋,你的界限……有何义?”

冷月眼神未变,只道:“我不救他,乃宗门所规,大道不该限于此......”

这一句未说完,却如剑锋微转,刺入她没说出口的伤口。

姜绾清眼睫颤了颤,未语。

冷月步前一步,声音低缓却如冰柱穿心:

“绾清,你还可以回头。”

冷月看着她,那身形在风雪中依然纤瘦如昔。

她记得姜绾清初入浮云时,也是这般冷,不愿亲近任何人。

是她将其从旁门收起,辅立为峰主。

如今这人——反倒是她看透,亦或最看不透的人。

若她此去因凡俗之情而耽误前程,浮云宗……还能留她几分清白。

“你教他剑,引他念,缠他识,断他根骨……”

“你心里明白,红绳术不是术。”

“是你自己的私欲。”

姜绾清默然,指尖那道红绳术印痕忽然剧烈闪动,她忽觉指骨发冷,体内旧伤被灼痛牵扯。

仿佛是多年压制魔气的灼烧痕迹。

她后悔过的事几近于无。

她曾在多年前亲手斩断与他对外界的那一丝温念,告诉自己,那是修行的代价。

如今那记忆,竟比灵骨断裂更痛。

垂眸,眼底压下无数翻涌。

……良久,她只低声道:“……若他不回来,我也不回。”

那一刻风骤起。

她识海深处忽然微震——那是红绳术成型时留下的记忆波痕被唤醒。

少年郁念初入门时不识术道,术纹附体时躲闪得像林中雏鹿,她皱眉低叱:“莫动。”

却在他瑟缩的背影中叹息,伸手覆上他颈侧:“莫怕,不伤你。”

自那时起,她识台中多了一点异常波动。

她始终知道,这不是师徒该有的念动。

但她却一再对自己说:

此术是护他命脉,不是困他心识。

——她始终只是为了保护,他一定会懂。

说罢,她抬手,灵息化虹。

红丝破空那刻,她袖内佩符自裂为二,碎声轻如虫鸣,落地无声,却像宣告着某种再无回转的命途。

昭骨镜碎,剑气消散。

冷月站在原地,崖风拂袖,眼神却再无波澜,静看那一抹白影远去,心底某一处如冰川下的暗潮,眉心悄然松动。

拂袖转身,衣袍扫过雪地,未留痕迹。

北寒崖重新归于静寂,仿佛谁也未曾来过。

她没有再阻。

因为她知道,这一去,她……再无回头之路。

与此同时,幽魇海深处。

血池上空,血雾犹如烈焰浓云翻滚,长老魔息已然不似人形,尖刺突起、双瞳浑黑,浑身环绕着能将神识灼穿的撕裂气流。

就在这几乎无人生还的绝境中,几道幽蓝符光破空而至。

“——郁师兄!”

是青衡峰的亲传灵漪。

一袭击灰衣的她神情微乱,唇角染血,却毫不迟疑地跃入血池边缘,指尖溢出水灵之气通过手中的形似铜杖之器,直指魔雾中央。

紧随其后的许望步履踉跄,执手一柄中品灰剑,勉强聚起一道结界:“惊鸿一式,破!”

随之一道道灵影从四野奔至,都是昔日同门弟子,约莫七八位。

他们衣衫不整、灵息溃散,却眼神坚定,聚成一个小型阵式,强行朝那魔化的长老发出合击。

然而——

空气仿佛被拉扯成扭曲的缝线,那魔息中的怪物只冷冷抬头,一声低啸,如裂岩滚雷。

血池炸开!

轰鸣声中,那些尚未靠近的弟子灵海瞬间崩溃、真元爆散,整个人如纸糊般被震飞,撞落在血色岩面之上,气息沉寂不动。

灵漪本想用过灵术抵御,却竟然被那道黑煞直接穿击,吐血倒地,水灵术还未释放完全,便在指间寸寸冻结、碎裂成渣。

许望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爬起,目睹眼前一幕,只喃喃吐出一句:“……看来灵骨榜首拿不到了。”

而那魔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逼近他们眼前,脚步落地无声,却压得众人灵台震裂,冷汗直下。

绝望,像一根生锈的银钉,一寸寸钉进众人识海深处。

郁念仍跪伏在血池边,满脸鲜血,一动未动。

他只是抬眸望着那曾为宗门支柱的长老化作魔躯屠戮四野,眼中浮现的不是震惊,而是冰冷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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