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裤兜里的蓝布手帕,先擦车座,又抹后视镜,连车筐里翘起的铁皮边角都仔细捋平,这是元宝第一回离开村子读书,得体面。
五更天的鸡叫刚散,朱当家的推门进元宝房门时,少年蜷成虾米似的睡姿突然绷直,看见他爸手里拎着的红皮箱,箱角还粘着唐老鸭贴纸。
"冷不冷?"朱当家的把花床单抖开,靛蓝底色上印着褪色的牡丹,像块晒褪色的天,元宝缩进床单里,触碰到粗布褂子下冰凉的胳膊,又看了看外面 ,他爸又天还没亮就蹲在井台边打水,而且睫毛上还凝着霜,元宝内心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表现出来。
电动车碾过露水时,车链发出细碎的呻吟,元宝抱紧红皮箱,听见胶鞋踩过碎石子的咔嗒声从前面飘来:"书包带子要勒紧,县城的贼专偷学生娃的东西,"风把他的话撕成碎片,元宝只看见老爸的耳朵冻成了紫红色,像田埂边熟透的山楂果。
电动车拐过村口老磨坊时,朱当家的捏闸慢了下来,后视镜里,少年挺直的脊梁把蓝布床单撑得猎猎作响,像棵刚抽条的小白杨。
他忽然想起元宝学走路那年,摔了十七八个跟头,每次爬起来都攥着他的食指,指甲盖掐进肉里也不松开。
到达后,少年慢慢下车,红皮箱的提手磨得发亮,露出底下暗红的皮质,元宝拖着箱子下车,床单被风掀起一角,在阳光下翻飞如旗。
那床单是他媳妇亲手缝的,边角还留着歪歪扭扭的针脚,“爸,你先回去吧”元宝的声音突然硬邦邦的,像村头那截老枣木,粗糙又固执。
朱当家的伸手要帮忙提箱子,指尖刚碰到提手就被甩开,元宝把箱子往旁边一甩,箱子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朱当家的看着儿子矮弱的身躯,那肩膀还没他胳膊粗,箱子的轮子卡在石子路上,元宝就弓着腰往前拽,后颈渗出细密的汗珠。
风掀起他的衣角,元宝赶紧摸了摸手裤子里的青色护身符项链,这是元宝妈妈当年的嫁妆,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而朱当家则是下意识的去帮忙,却被元宝倔强地挡开。
他知道儿子想让他好好休息,毕竟一大早就出发,走了这么长的路,朱当家的扭不过元宝,只能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扛着沉甸甸的行李,慢慢走进校门。
朱当家的嘴角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他的目光追随着儿子的背影,直到那矮弱的身影消失在校门深处。
今日的天气真是好得没话说,湛蓝的天空下,阳光如金色丝带般洒满了整个校园。
学校的大喇叭正响亮地播报着:“请各位同学迅速到操场集合,找到本班班主任进行报到。”
元宝拖着一只红皮箱,一踏进校门,就被眼前热闹非凡的操场深深吸引。
只见操场上人头攒动,各班的班主任都端坐在临时搭建的板凳上,面前摆放着桌子,正忙碌地记录着每一位到校学生的信息并进行签到。每个班级旁边都高高地竖立着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班级名称。
元宝的目光在操场上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班级所在位置,他的班主任是一位身材高大、秃头圆顶的中年男老师,这样的形象使得他在人群中格外容易被辨认出来。
“老师,请问这里是初一一班吗?”元宝走到班主任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羞涩,轻声问道。
“没错,这里就是初一一班。”班主任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元宝,“你是新来的同学吧?叫什么名字?我来核对一下名单。”
“我叫朱沐晨。”元宝连忙把行李放在一旁,走到班主任身边回答道。
“朱沐晨是吧?”班主任低头仔细查看了手中的名单,确认无误后,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没错,你就是咱们班的新同学。”
“我姓刘,单名一个飞,你可以叫我刘老师。”班主任微笑着指向远处一栋米黄色的建筑:"那边就是你们的宿舍楼,现在可以去那里报到,到时会有人帮你们。
还有,"他补充道,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整理好宿舍之后,就到班里集合。"纸条上是他工整的钢笔字,每个字都像站得笔挺的士兵。
元宝谢过班主任之后, 就赶紧跑到宿舍楼里,在宿舍老师的帮助下, 找到了自己的宿舍。不过到了宿舍之后 ,才发现宿舍还没有人,于是元宝找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收拾妥当后,他前往教室。
推开教室门时,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元宝径直走向靠窗的那个位置坐下,因为是刚开学老师还没有安排座位,而且这个位置比较隐蔽,坐在这里视野刚刚好。
他掏出帆布缝制的文具袋,手指在粗粝的布料上摩挲了两下。他谨慎地环顾四周,几个早到的同学正凑在一起说笑,没有人往他这边看。
确认安全后,他才把文具袋放在膝盖上,缓缓拉开拉链。暗黑色的帆布里整齐码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元宝的拇指按在最上面那张十元钞票上,食指开始机械地一张张捻过。教室里的人声仿佛被一层毛玻璃隔开,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手指摩擦纸币的沙沙声。
"一百...两百..."他无声地默数着,嘴唇微微颤抖。每当数到关键数字,手指就会不自觉地用力,把纸币捏出细小的褶皱。有张五元钞票从指缝滑落,飘到地上,他猛地弯腰去捡,后颈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重新开始数第二遍时,他的动作更慢了,这次用上了指甲盖,每数一张就在钞票边缘刮一下。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在他颤抖的手指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应该够了..."他最后核对了一遍,把纸币按面值大小重新叠好。但刚合上文具袋,心里又涌起一阵不安,手指不受控制地再次拉开拉链,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四次才停手。
沉下心后,元宝从书包里抽出一本课外书,翻开扉页。他很快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他向来喜欢读书,阅读能让他静下心来,别看元宝年纪小,他对文学的领悟力却令人惊讶,他的小学语文老师是位执教四十余载的底层老教师,而且还是小学的校长。
第一次批改元宝的作文时,老人家就眼前一亮,从此,校长办公室的抽屉里总备着几本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经典,专门留给这个早慧的学生。
此刻,教室里偶尔传来翻书声和低声交谈,但丝毫没有打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班上的人变得多起来,刘飞老师也来了,这时元宝才反应过来,赶忙把书收回去。然后发现了自己的旁边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了,班级里的座位并不是分开做的,而是是两两并列摆放的。
此刻,他身旁坐着一位陌生的女同学,元宝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截纤细的手腕。
女孩身姿挺拔,坐在课桌旁竟比他还高出半头。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光滑,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尾微微卷起,像是夜空中最灵动的星芒。晨光落在她挺直的肩线上,将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手指勾勒出柔和的金边。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元宝仰着脑袋,耳朵瞬间涨得通红,慌忙低下头时额头险些撞上桌角。他攥着校服衣角的手指微微发颤,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身旁高出自己半头的身影。
好漂亮,元宝的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这几个字,但是班主任连座位都还没有安排呢,自己应该会和她分开。
就在元宝陷入纷乱的思绪时,班主任刘老师突然提高了嗓门,那洪亮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今天是我们第一次来到这个学校,希望大家能好好相处。"
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左手不自然地扣反着右手,这个别扭的姿势与他的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让元宝不禁联想到笑面虎这个词语 。
班主任顿了顿,开始絮絮叨叨地补充班级纪律和其他注意事项。元宝却完全没在听,他的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自己会被安排到哪个座位呢?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刘老师突然从讲台下抽出一副纸牌,我们班有五十多名同学,这副纸牌正好有五十多张。"
刘老师说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勾勒出座位分布图,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吱呀"的声响。"接下来大家抽签决定自己的座位,抽中数字的同学就坐对应的位子。"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元宝盯着那副纸牌,心跳突然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