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在夕阳沉坠时睡了一觉,醒来后却看到正升起的朝阳一样——分明睁开了双眼,却仿佛还在梦中。

「广场路口到了,下车乘客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公交车的报站声模糊却又清晰,那汽车的喇叭声和嘈杂的人声,似乎表明着这间屋子距离路边并不算远。

弹簧老化的席梦思床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侧对着床铺的衣柜上,那面有着几道裂缝的旧镜子里,一位有着浅绿色长发和淡绿色双眸的少女像一具被遗忘在角落的、做工精致的仿真人偶,双目空洞地坐着,了无生气。

她的手臂、脸颊和锁骨上,贴了许多张创可贴,像是被小孩子修复的玩具一样,仿佛轻轻触碰几下就又会坏掉。

床头柜上,摆着几张证件,一位有着粗眉毛的清秀少年正在反复确认着上面的文字。

沉默似乎已经在这间屋子里持续了很久。

终于,那位少年捧着一张崭新的身份证开口了:“从这上面来看,穿越回来的我们,应该都有了新的身份……我叫桑葚,而你叫银杏,这张身份证的有效期是从二零零五年六月一号开始的,正巧是我们的生日……但上面的出生年月日却和我、我们自己的不一样。”

绿发的少女并没有任何反应,或许她只是静静的在听,又或许她看似睁着眼睛,实则根本没有醒来。

“我刚才在房间的座机里看了时间,今天是二零零五年六月十九号,和我穿越回来的日子一样,而我是从二零零七年的这一天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穿越到更早的时间……你知道的吧?爸爸妈妈他们……也是这一年走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眼前的少女,“总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正好,我高中的时候学习不够努力,重来一次我可以把它们补回来。就因为一时冲动去打架,没能继续读书,大概就是我的遗憾吧……你的遗憾是什么?”

少女微微侧过头,用空洞的双眼看着少年,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遗憾太多了……还是太少了?”他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但却没有等到的回答,“算了……不知道未来的我到底为什么变得性格那么奇怪……但我想……或许是因为你经历了太多吧,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略显勉强的笑着拿起床头柜上的户口本:“啊对了,我还检查过我的户口本,发现户口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户主从老爸变成了老妈,看样子这次我是和老妈姓的……

“我没找到属于你的户口本,可能是没有吧……你的户口也不在老家那边,身份证上的户籍所在地写的是省会……一个叫重机宿舍的地方。

“除了这些地方不一样之外,其他的好像都和穿越前的世界一样,那样的话,我回到老家,舅舅应该会变成我的新监护人,然后我继续在小镇上读书上学,已经两年,我想我也已经习惯了他们不在身边的日子,这次肯定可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

少年说着说着,就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像是一朵无忧无虑的向日葵:“从现在开始,我叫桑葚,你叫银杏,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怎么样,来自未来的我,你期待吗?呃……好歹说点什么吧?”

“没什么好说的。”银杏冷淡的回答道。

“你真的是未来的我吗?怎么想都觉得我不可能变成那种人啊……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什么,你只是和我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碰巧穿越到了一起而已?啊……那、那我刚才帮你贴创可贴的时候还摸了你的腿……对、对不起!”

“荆红叶是没有必要活在世界上的人,也是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祸首。”银杏扭头看向一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少年,“现在去死还来得及。”

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最终却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他微垂着头颅,像是已经认罪了的死刑犯一样,喃喃地说道:“可就算现在我死了,也补救不了什么……我不该打那个电话……对不起……”

他用力咽下已经快从眼眶中溢出的泪水,从喉咙里发出如同缺水者般干涩的声音——刚才带着笑容畅想着未来的他似乎只是在强装镇定,突然莫名其妙的从未来回到过去,其实他也很无助。

可更年长些的‘他’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还揭开了他的伤疤。

两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揭开伤疤的时候,仍会感到阵阵刺痛。

那些不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都如潮水般涌来。

银杏无意识的攥紧了拳头,不知是在痛恨他此时的软弱,还是在后悔刚才说的话太重伤到了他。

亦或者她在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件事。

窗纸剥落的绿色玻璃上,重新倒映出少年的脸庞。

他抹了抹脸颊,强颜欢笑:“我现在相信你是更遥远未来的我了,抱歉,刚才还怀疑你……”

“道歉的人,是不会被爱的。”

“这是什么意思……?”

“……”

“做错了就要道歉,这很正常的吧?”

“……”

“咳呃,总之,总之!!” 他像是被这沉默烫到,猛地清了清嗓子,用力挺直背脊,试图从那短暂的情绪泥沼中挣扎出来,重新披上这件名为‘坚强’的外衣。

这样的振作,银杏其实很熟悉。

她过去的人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宽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给自己加油鼓劲。

在那三十六年里,只有她自己在不断告诉自己‘已经努力了’、‘做的不差’、‘还会更好’、‘只是失败一次而已’。

但实际上,她并非什么内心强大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淌着血、流着泪,挣扎着爬起来,还要用力笑着说声‘不痛’的普通人而已。’

不为什么,只是为了活着。

但此时的她却丝毫没有被这份精神所感染,反倒只觉得无聊和多余。

或许因为这事就和太阳升起落下一样理所当然,那么多年来,早已让人厌倦。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应该是刚坐火车从省会回来,因为天色太晚,就在这附近找了家便宜的小旅馆,今天我们要回乡了,得坐公交车转中巴车,到了镇上后,还要想办法再到村里去——或是坐摩的,或是坐一天就没几趟的公交,要么就是走回去。”桑葚看向镜子里的银杏,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怎么样,还是和原来一样,先回家去……?”

没有回应,刚才从银杏嘴里发出的声音,仿佛只是玩具人偶设定好的语音台词而已。

桑葚的笑容逐渐变得有些尴尬,他再次用力清了清嗓子,扮小丑似的突然凑到银杏面前,做了张滑稽的鬼脸。

但她脸上的表情却仍旧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在看一团空气。

“别这样啊,就算是一场梦,也好好做一次吧?毕竟我高二就辍学到S市打工了,你应该也很久没有回老家了吧?就当是回家看看吧,哪怕在梦里也好。”

没有回答。

“醒醒?睁着眼睛的啊?难道是故意不理我?生气了?”

没有回答。

“那……那你不回答的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啊?要是你反对我的意见,不想回去或者想去别的地方,就随便做个动作?摇头点头都可以。”

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

“那就穿好衣服出门吧?呃,你身上只有这件连衣裙,刚才在厕所的时候已经弄脏了,要不……换一件?我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衣服?”

银杏用她的沉默表明了她的无所谓和不在乎,一旁的桑葚却像是得到了默认的回答一样,起劲的在旁边行李箱中翻找起来。

“初中的校服可以吗?我最近穿有点小了,你穿不知道合不合身,啊……衣服就放在这里,我、我去外面等你?”

银杏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转过身子,浅绿色的长发也跟着微微晃动。

上一秒,她的目光落在了衣柜的穿衣镜前。

下一秒,生理本能迫使她张大了嘴。

桑葚眼疾手快的捞起旁边的垃圾桶,飞快地凑到了她的嘴边。

果不其然,她又吐了。

只是肚子实在空空如也,所以只是吐出了几滴酸水而已。

“你没事吧?”桑葚将几张粗糙的红色纸巾递到她嘴边,担忧地问道,“这都吐第二次了,难道是中暑了吗?”

银杏虚弱地抬起眼皮,再次看向镜中的少女,这次反应更加剧烈,直接扒着垃圾桶用力吐出不少苦水。

待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桑葚赶忙用餐巾纸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他好像有点看明白了:“你……你难道是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就会吐?为什么……难道……你其实认识镜子里的女孩子是谁吗?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这个身体其实原本是别人的?”

闭上眼睛的银杏艰难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解释。

桑葚着急的挠了挠脸颊:“不会有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但是钱包里的钱基本就够我们回家的,要去医院看的话就得回去问舅舅要点钱——所以果然还是得先回去才行……

“所以衣服先换上吧?总不能是要我帮你换吧?呃……怎么不说话?我开玩笑的……你……你不会默认了吧?咦?是默认了吗?那、那我帮你换?”

深绿色玻璃窗外吹进的晨风带着夏日的温热,微微扬起银杏额前几缕浅绿色的发丝。

她用那双依旧无神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冰霜的淡绿色眼眸,静静地看着眼前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少年。

那眼神里没有笑意,没有叹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窒息的麻木。

……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