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喝下这瓶农药之前,你是否已预见你自己的死亡?

是了,如果不是为了奔赴那永恒的死寂,你也不会将它喝下——从那痛苦和折磨中逃离,只为获得些许安宁。

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胃部的灼烧感渐渐平息,你知道并非身体痊愈,而是身体已经失去知觉。

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灵魂的话,或许你的灵魂还可以脱离肉体去往轮回。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你的意识仍旧被禁锢在这伤痕累累的身躯里,你的眼前闪烁起令人作呕的彩色光华。

就像是油腻的污水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颜色一样。

空无一物的世界如同奶油般融化,泛起丝丝缕缕水波般的涟漪。

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一样,你下意识的蜷缩起身子——又或者只是在蜷缩起了意识。

仿佛浸泡在并不会令人窒息的液体中,先是粘稠厚重,接着又感到身子轻盈,时间在当下已经没有了意义,你好像会就这样一直待下去,直到你的思考停止。

这个过程不会太久,因为你已经麻木地放空了思绪,等待着最终什么也没有的死亡到来。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又好像是从你的身体里传出。

仿佛曾经自己的问询,仿佛当下自己的自言自语。

「……你是谁?」

「荆红叶。」你这样回答着自己。

「荆红叶……荆红叶?」你的心声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有疑惑,有不解,有惊讶……

那声音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比麻木的你要丰富得多。

「你从哪里来?」

「桐县的一个小村庄……」你机械的回答道,仿佛此时灵魂已经离体,留下的只不过是保留着你所有记忆的应答机而已。

「……现在是几几年?」

「二零二五年……」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你是荆红叶。」

「我是荆红叶。」

「我也是……荆红叶。」你似乎听出那个声音有哪里和你不一样了。

是的,那个声音更年轻,少了中年男人的疲惫,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

「……?」

你心中刚刚升起的少许疑惑又被你的麻木所浇灭。

或许是农药中毒,导致大脑神经紊乱,产生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幻觉吧。

人在快死的时候,总会想要去做潜意识里想做的那些事。

兴许你想做的,就是回到过去,告诉过去的你——

「现在就去死的话,未来说不定会少些痛苦。」

「……未来,发生了什么吗?」

「我是一个没有必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你自言自语,并没有回应你的‘心声’。

眼前的世界连令人作呕的彩色光华都开始变得黯淡,直到一切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死亡终于要降临了。

但耳边那个声音却仍然在喋喋不休。

「你怎么了?没事吧?喂?你怎么了?

「你浑身好烫啊,发烧得好厉害,我去楼下买药,你不要乱动啊!」

你知道,这是你的潜意识在让你活下去。

但你也知道,即使挣扎着再站起来,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快,先喝点水,你的额头都冒烟了……」

「荆红叶,不要再挣扎了。」你感觉自己很平静,只是朴素的陈述着事实,“你是没有必要活在这世界上的人,现在去死吧,结束你这从未被人爱过的一生。”

「你真的是未来的我吗?可是……未来的我,为什么会变成女孩子呢……」

现在就连潜意识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意味着你生命的火光终于将要燃尽了。

别人都说,人快死的时候,就会放下一切。

但不知为何,你仍不断想起死前窗外那最后一抹残阳。

脑海里已经没有了画面。

只剩下隐约的感觉。

残阳的火光很热,热得像是要将你烧着一样。

残阳的火光很冷,冷得就像是残酷无情的她。

残阳是漆黑的,如同你的人生一样,没有一丁点的光芒。

残阳发出残忍的狞笑,告诉你这世界上所谓的公平和法律不过一个笑话。

你猛然惊醒了。

或许是还记恨着那最后的一抹残阳。

所以你并未死去。

黑暗散去些许,朦胧的微光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满是灰尘的浅绿色挂扇,在它上方,是一块深绿色的玻璃,而在那玻璃外,则是一片微微发白的天空。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不知道,或者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知道。

——兴许每个人快死的时候,时间都会被拖得很长很长。

在这漫长的最后时光里,甚至可以过完又一次人生。

你不在意,也无所谓,你只是本能的爬下床,在昏暗的屋子里摸索着,推开了那扇破烂的房门。

不怎么流通的空气有些浑浊和潮湿,这种感觉对住了十几年城中村出租房的你而言,简直再熟悉不过。

几乎是本能的,就拍开了墙边的开关。

“啪嗒。”

吊着长线的白炽灯亮起,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你往前走了几步,却双腿一软,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身体的本能让你做了个深呼吸——喉咙里的灼烧感已经消失,仿佛那瓶农药从未经过喉管流入过你的身体里。

大口喘着气走上前,有些虚弱的你趴在了残留着陈年污垢的水池上。

卫生间的白炽灯在视线里摇晃,你撑起身子时察觉到异样:

垂落的发丝扫过锁骨,带着陌生的茉莉花香。

单薄的白色连衣裙紧贴在身上,胃部因为胸口柔软的触感而猛地抽.搐。

遍布裂纹的镜面蒙着水雾,你一点点的用手掌抹开。

玻璃中终于映出你清晰的模样——柳叶眉,杏仁眼,脖颈纤细到仿佛一折就断。

这是一张看起来无比清纯的少女脸庞,但对你来说就像是走进了粪便堆积成山的旱厕一样,仿佛已经闻到了她那令人作呕的香水味。

“呕——”

酸水从喉管喷涌而出,溅在发黄的瓷砖缝里。

你死死抠住洗手台边缘,指甲在陶瓷表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而镜中的少女也跟着弯腰,长发垂落如同蛛网,缠住了你那正在窒息的心脏。

记忆在胃酸里翻腾:从高处坠下时看到的灰色天空,女友离开时重重甩上的房门,判决书上冰冷的文字,直播间里无情的嘲笑以及农药滑过食道时剧烈的灼痛……

此刻所有的这些都具象为镜中人的眉眼,那伤害过你的女性特征,此刻正寄生在你的骨骼之上。

你刚直起身子,就又无力地将手掌撑在了仪容镜上,早已不堪重负的镜子终于崩碎开来——

在你的视线里,少女那没有丝毫神采的表情在满是裂痕的镜中破碎,从一个又一个棱面中折射出无数重影。

你没有动弹,任由那玻璃碎片如锋利的暴雨般划破自己柔嫩的皮肤。

……流血的明明是镜中的少女,痛觉却精准地刺入你作为荆红叶的记忆中枢。

你终于有了些许知觉,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撞上了虚掩着的破木门,虚弱地滑倒在地上,然后……歪过头用力的干呕。

肚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

苦水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连衣裙的肩带滑落,露出光洁玉润的肩头,让你想起瘫痪床前时女友扯开的衣领和那神经质般的放声大笑。

指尖触碰的每寸肌肤都在尖叫,仿佛这具美丽的躯壳中装着腐烂的蛆虫。

“咣——!”

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声响,随后便是一阵格外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你感觉木门被用力推开,随后一个慌张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你的脸,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玻璃,刚想要将你扶起,自己却‘噗通’一下滑倒在地。

但他最先关心的,仍旧是你。

“怎么回事?没事吧!玻璃怎么碎了?你……你在自残吗?不可以这样做啊!就算变成了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你从未来穿越回来,不就意味着可以开始新的人生,弥补曾经的错误吗?所以你……不可以因为这种事就自暴自弃啊!”

你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

陌生……而又熟悉。

曾经年轻时的你,在镜子中也看到过无数次这张脸。

他伴随着你一起慢慢变得粗糙和油腻。

以至于你已经很久很久都回想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了。

而现在,他再一次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或许还是在怀念曾经的自己,所以才会在临死前做这样的梦吧。

你抬起被玻璃划出许多道细小伤痕的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颊。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你,那双不算大但却精神的双眼格外清澈。

“总之……总之要先处理伤口!你身上在流血呢!现在……能起来吗?”

“……只是一场梦。”你扭过头看向窗外初升的朝阳,它和夕阳一样鲜红,但从它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残忍。

“就算这是一场梦吧……就当它是一场梦好了,那在梦里,也应该好好的生活,这样也算是没有辜负这一场那么……真实的梦!总之,我先扶你起来!”

你没有回答,也没有主动做任何事,只是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由他摆布。

窗外传来早班公交的报站声,2005年的一缕晨光透过撕去一半窗纸的玻璃照在你的脸上,似乎在欢迎你的新生。

但对你而言,时间早已在农药灌入喉咙的那刻凝固——此刻栖居在这具少女身体里的,是被这不公世道撕成碎片的残魂,正在每个细胞里与仇敌的倒影厮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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