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还是答应了那个孩子的请求。

她看着“钥匙”那双因为得到承诺而重新燃起微光的眼睛,心中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只有一种被卷入更深麻烦的预感。

“你,”她指了指钥匙,“留在这里,守着楼梯口,别让任何人下来。”

她不想让这个孩子再次直面那具僵硬的尸体。

钥匙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一个领受了重要使命的士兵,挺直了小小的胸膛。

伊莲独自一人,再次走下那段阴冷的阶梯。

地窖里,伦道夫的尸体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抹布。

她蹲下身,开始用佣兵的方式,解读这具尸体留下的最后证言。

与此同时,一楼大厅里,暂时的平静被打破。

“哼,多管闲事。”灰犬一脚踹在一旁的空酒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恶狠狠地瞪着地窖的方向,又转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杰克。

“那女人爱当她的正义使者,老子可没这闲工夫!杰克,你最好现在就给老子说实话,狼群的货到底在哪儿?否则,等我找到,你就跟那老东西一个下场!”

杰克吓得连连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施特林博士则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脸上带着那种学者式的、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的淡然。

但她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不时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像是在收集着什么数据。

而那个新来的薇,她只是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一个误入了异世界、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状况的迷途者。

陶云苒端着一杯不知何时由玛蕾亚送上的红茶,沉思了片刻。

她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也朝着地窖的方向走去。

“站住!”钥匙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巢的小鸟,拦在了地窖入口,“她……她说,不让任何人下去!”

“我不是任何人。”

陶云苒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孩子,语气依旧清冷,却没有强行闯入。

“我只是想和你的新老板聊几句。”

她站在入口,对着下面喊道:“黑鸦小姐,看来你真的打算当这个案子的侦探了。”

伊莲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一丝回响:“我只是在履行我的交易。”

“和死人的交易吗?”陶云苒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恕我直言,这很不明智。你和我们一样,都被困在这里。当务之急是思考如何在沙暴结束前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不是为一个死人浪费时间。”

“他的死活,与我们无关。”

“我同意。”伊莲的声音再次传来,“但老驼头欠我的东西,我还没拿到。不把他怎么死的搞清楚,我怕是连他的遗产都找不到。”

陶云苒似乎被她这种直白的回答噎了一下,随即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大厅。

她明白了,这个女人和她一样,做任何事都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

地窖的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经年累月的灰尘,像一张天然的画布,清晰地记录下了闯入者的痕迹。

伊莲能轻易地分辨出刚才众人下来时的脚印——灰犬那印痕很深的军靴、陶云苒保镖沉重的步伐、陶云苒自己那鞋底带着精致花纹的小巧鞋印,以及她自己的战术靴留下的痕迹。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东西。

伊莲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些杂乱的脚印边缘,靠近一排倒塌的酒桶旁,有一串几乎要被忽略的、非常轻浅的脚印。

那脚印很小,而且印痕极浅,仿佛留下它的人没有任何重量,只是像一片羽毛般飘过地面。

这串脚印从一个被木箱半掩着的、通往地面的老旧通风口开始,延伸到尸体旁,然后又诡异地消失在了杂物堆的阴影里。

这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她记下这个发现,然后才缓缓走向尸体。她戴上从战术服口袋里翻出的一双薄手套,跪在伦道夫的尸体旁。

她首先检查了伤口。

那柄拆信刀插在伦道夫的左胸,位置精准,角度刁钻,几乎是垂直刺入,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这显示出凶手非常冷静,并且对人体的要害了如指掌。

但是……

伊莲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她的目光从尸体移开,开始审视周围的环境,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现场看起来一片狼藉,像发生过激烈的搏斗。几个酒桶倒在地上,一些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

然而,这片混乱却显得极其拙劣和刻意。

那几个倒塌的酒桶,并没有剧烈撞击的痕迹,它们倒得非常“整齐”,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倒在那里。

地上有几本书,被撕得粉碎,但纸屑却被集中地堆在了一个小角落里,仿佛是凶手在完成“撕书”这个步骤后,还顺手打扫了一下。

最可笑的是,一把椅子被推倒在地,但它旁边桌沿上的一只积满灰尘的玻璃杯,却依然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这根本不是搏斗,这是一场笨拙的舞台剧。

伊莲马上就意识到,现场是伪造的。

可矛盾之处就在于此。

一个能用拆信刀如此精准、冷静地一击毙命的杀手,怎么会用如此愚蠢可笑的方式来伪造现场?

这就像一个顶级的狙击手,却不知道怎么给自己的步枪上膛一样荒谬。

一个冷静专业的杀手。

一个天真拙劣的模仿者。

这两个矛盾的形象,在伊莲的脑中重叠,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她检查了伦道夫的双手,掰开了他紧握的右拳,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伦道夫原本抓住的东西,凭空消失了一样。

下一瞥,她注意到一丝异样。

“……沙子?”

伦道夫的手心里,沾上了几粒沙子。

她站起身,决定将自己最关键的发现——“现场是伪造的”——暂时隐藏起来。

在这个充满谎言的宅邸里,手握别人都不知道的信息,才是最大的优势。

当她走上阶梯,回到大厅时,陶云苒正站在入口处等她。

“有什么发现吗,大侦探?”

“没什么特别的,”伊莲面无表情地撒了谎,“死于刀伤,现场很乱,有过搏斗的痕迹。”

她将一个被众人接受的、合理的假象抛了出去。

她走向大厅中央,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要问几个问题,昨天凌晨三点到五点,你们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凭什么告诉你?”灰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因为现在,我是唯一一个有兴趣找出凶手的人。”伊莲冷冷地看着他,“而你,是除了杰克之外,第二个有明显杀人动机的人。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不介意把你当成凶手,先处理掉。”

她的威胁简单而直接,灰犬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最终还是不情愿地开口:“老子在自己房间喝酒,一觉睡到天亮!”

他将一个空酒瓶扔在地上:“这就是证据!”

“很好,一个无法被证实的证词。”

伊莲面无表情地记下来,然后看向施特林博士。

博士优雅地推了推眼镜:“我在阅读。伦道夫先生收藏的一本关于E-705区地质变迁的孤本,非常有趣。”

她顿了顿:“我可以复述其中任何一个章节的内容。”

一个完美得像教科书一样的答案。

接着是陶云苒,她抱着双臂,语气平淡:

“我和我的保镖都在各自的房间休息。我的房门就在他的斜对面,走廊有任何动静,我们都能听见。”

“但昨晚,很安静。”

然后是杰克,他早已被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睡着了……我什么都没听见,真的!”

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新来的薇身上。

“我……”薇怯生生地说,声音细若蚊吟,“那个时候……我应该还在外面的沙暴里……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到这里的光……”

一圈问下来,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她无法否认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

她也无法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所有证词都可能是谎言,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

伊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紧紧攥着拳头的小男孩身上。

“钥匙。”她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男孩浑身一颤,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轮到你了。”

伊莲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这个问题本身,却让在场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问他?”灰犬嗤笑一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他能知道什么?”

伊莲没有理会灰犬,她走到钥匙面前,半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

她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但问题依旧尖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老驼头不见的?在这之前,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钥匙被她这种审问的姿态吓得有些瑟缩,但他还是努力回忆着,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今天早上……我……我六点钟就起来了,想去帮先生准备早餐……但是……先生的房门一直关着,我敲了门,没人应……我以为他只是睡得沉……”

“那昨晚呢?”伊莲追问,“你最后一次见他。”

“昨晚……大概九点多……”钥匙的声音更小了,“先生让我把他的宵夜送到书房……我送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书……他喝完牛奶,就让我回阁楼去睡觉了……”

“书房?”伊莲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他昨晚一直在书房?”

“嗯……是的。”钥匙点了点头,“先生最近晚上都待在书房,他说那里清静。”

书房……

伊莲的心里一动。

凶器是书房的拆信刀,而伦道夫昨晚就待在书房。

这说明,凶手很可能是在书房与伦道夫接触,并拿到了凶器。

“他见你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吗?或者,你离开之后,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钥匙用力地摇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回阁楼就睡着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伊莲凝视着他。

这个孩子的体重,完全符合那串轻浅的脚印。

但他眼神里的悲伤和恐惧,又不像是在作伪。

她站起身,不再追问。

但她的心里,已经将钥匙列为了一个“重点观察对象”,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委托人”。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用完玛蕾亚端上来的晚餐后,伊莲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第一个起身离开了餐厅。

她也很想问问这个女佣是否知道些什么,但这坨机械完全不会说话。

窗外的沙暴依旧在嘶吼,像是要把这栋孤零零的宅邸从大地上连根拔起。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所有的猜忌和危险隔绝在外。

那一瞬间,伪装出的坚强和冷静仿佛被抽离,只留下一股发自骨髓的疲惫。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浑浊的微光,走到了床边。

尤莉娅依旧安静地躺着,像一个不会被任何纷扰触动的睡美人。

伊莲缓缓地在床沿坐下,一整天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松懈下来。

她看着尤莉娅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脑海里不再是那个矛盾的犯罪现场,也不是那些各怀鬼胎的面孔。

她只是觉得……好累。

在这个被风沙围困的、充满了谎言和死亡的牢笼里,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独。

她伸出手,指尖非常轻地、几乎没有触碰到地,划过尤莉娅的脸颊轮廓。

“喂,”她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着,“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被这些家伙烦死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冰冷,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撒娇的委屈。

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地抵在尤莉娅冰冷的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快醒过来陪我吧。”

窗外,风声呼啸,像是对她这句脆弱祈愿的回应。

而她紧紧握住了那个,此时象征着她唯一希望的银色小罐。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