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我轻声打破沉寂，“我上次给你的那三本书……还收着吗？”
他微微一怔，浅金色的眼眸掠过一丝困惑，随即化为温和的怀念。“当然收着，”他侧过身，动作依旧有些迟缓，指向靠墙的深色橡木书架，“在第二层，最右边。卡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有什么新的念头了？”那语气里的好奇，混杂着少年人对未知知识特有的、清澈的渴望。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指尖拂过书脊，很快找到了那三本熟悉的书卷。纸张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圆润，显然被主人反复翻阅过。我将它们轻轻拿起，回到躺椅旁，拉过一张矮凳坐下。
“嗯……算是吧。”我将书放在他旁边的小几上，目光落在他苍白却因专注而少了些疲惫的脸上，“……养伤的时候，脑子里总有些零碎的念头冒出来，像飘散的碎片。觉得……或许可以跟你聊聊？”我斟酌着词句。
奥托的眼睛亮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漾开的涟漪。“零碎的念头？”他重复着，身体不自觉前倾，连声音里的沙哑也轻了些，“卡莲你的想法，向来……不同寻常。我很想听听。”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真诚的笑意，稍稍驱散了病容的阴郁。
“先说这个，”我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繁复的几何图形，“我在想，点、线、面……这些最根本的东西，它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能推演出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我顿了顿，努力捕捉那些模糊的概念，“比如……空间。我们觉得天穹如盖，大地平坦，但有没有可能，空间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球面？只是我们身在其中，感觉不到它的弯曲？”
奥托的眉头轻轻蹙起，眼神却愈发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毯子上描摹着无形的轮廓。“球面？如同我们足下的星辰……”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看向我，带着孩童般的惊奇，“所以……若沿着一个方向永不回头地前行，理论上……最终竟能回到起点？”这个念头显然撼动了他固有的认知。
“理论上，是的。”我点头，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本该属于某个遥远的未来。“再比如，万物运动的规律……我们常说力是动因，但或许，物体本身有一种……维持其原有状态的本性。马车骤停，我们前倾，并非有‘前倾力’推搡，而是我们的身体‘想要’维持向前的势头。”我尝试用他熟悉的马车来解释“惯性”。
奥托的眼神变得深邃，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听着，消化着这些迥异于炼金术或神学教义的全新视角。苍白的指尖在毯子上无意识地轻叩，仿佛在计算着无形的公式。
“还有光和影……”我望向彩窗投下的斑斓，“光，或许不仅仅是驱散黑暗之物。它可能……是一种‘波’？像水纹在看不见的介质里传递？或者……”我抛出后世争论不休的两种理论雏形，自己也感到些许混乱，“……它是由极其微小的、蕴含能量的‘微粒’组成的？不同的想法，各自解释着一些现象，但究竟哪个是真？还是……皆有其理？”
奥托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片流动的光斑，浅金色的瞳孔映着变幻的色彩，陷入长久的沉思。夕阳的光线在他脸上移动，那份病弱的苍白似乎被一种纯粹的求知光芒所淡化。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混合了惊叹与困惑的低哑：“卡莲，这些念头……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他的目光落回我脸上，是纯粹的探究，不含一丝杂质。
这敏锐让我心尖一颤。我避开那过于通透的注视，低头看着膝上的书卷。“……不清楚，”声音轻得像叹息，“像一场模糊的梦，醒来只记得零星的碎片。只是觉得……说出来，它们或许就不那么……孤单。”也或许，是想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痕。
奥托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没有去碰书，而是轻轻覆在我搁在书页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这份冰凉的触感和言语中纯粹的珍视，让我的心跳骤然失衡。这感觉……不对劲。一个少年，还是奥托……我下意识抬眼，正撞进他那双浅金色的眸子里。那里面的温和、专注，以及一丝难以名状的……什么？如同细微的电流窜过脊背，瞬间拉响了我内心的警铃。
不！我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微风。指尖残留着他皮肤微凉的触感，却莫名觉得发烫。我……披着卡莲的躯壳，性向怎么可能……就变了？对，一定是奥托最近太过脆弱，眼神也跟着不对劲！还有这该死的氛围，阳光、书卷、病弱的……停！卡莲·卡斯兰娜，清醒点！这是你的“好兄弟”！
“嗯，谢谢你奥托，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将这句话当作盾牌，匆忙推出。
“……”奥托的回应是沉默。如果可以，他一丝一毫也不想做她的“好兄弟”。他想成为的，是能并肩同行、予她支撑的人。他渴望更多。只是……未来的自己，真的配站在她身侧吗？
夕阳的光线透过彩窗，已变得浓稠而深沉，金红与暗紫交织，在奥托苍白的侧脸上流淌，勾勒出一种近乎虚幻的、易碎的轮廓。室内的光线迅速沉落，阴影如同墨汁在角落无声晕开。我知道，该走了。
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放软了些，“奥托，天色晚了，莉莉安还在等我。” 我站起身，将矮凳轻轻挪回原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抬眼看我，浅金色的眸子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像映着暮色的深泉。“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低哑得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路上……当心，卡莲。”
我走到门口，手搭上冰凉的门把，忍不住又回望一眼。他依旧半躺在光影交错的躺椅里，薄毯覆在胸前，像一尊被遗落在时光罅隙中的、精美却脆弱的瓷器。夕阳最后一抹余烬，在他浅金色的发梢短暂跳跃，随即彻底湮灭在深蓝的暮色里。
“好好休息。”我低声留下这句话，推开了厚重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