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罐珍贵的能源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金属罐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像一颗被捕获的月亮。
尤莉娅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伊莲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她冰凉的脸颊,那触感让她想起灰岬冬日里结在窗户上的霜。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立刻使用那罐能源。
老驼头不是善茬,在这栋充满未知危险的宅邸里,过早地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无异于将咽喉送到别人的刀刃下。
她需要先观察。
七点整,宅邸一楼的餐厅里,长长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餐具。
烛光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背后深红色的墙壁上,像一出正在上演的默剧。
伊莲最后一个到场。她换下了那身满是风尘的战术服,只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但腰间的匕首和腿上的枪套依然醒目,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身份。
她一踏入餐厅,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也借此机会,将餐桌上的“客人”们尽收眼底。
主位上,自然是这栋宅邸的主人,“老驼头”伦道夫。
他正用一块餐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银质酒杯,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气质尤为独特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整洁的学者长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头齐肩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其面容清俊,线条柔和,既有男性的英气,又带着女性的秀美,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其性别。
他,或者是她,面前的餐盘动都未动,人却微微前倾,专注地研究着桌面上的烛台纹路,仿佛那是什么失落的古代遗迹。
当伊莲进来时,那人抬起头,透过镜片投来审视的目光,礼貌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澈,同样听不出明显的性别特征。
“施特林博士,”伦道夫介绍道,“一位对历史有着狂热追求的学者。”
博士的旁边,是一位与这栋陈旧宅邸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孩。
她穿着一条月白色的蕾丝连衣裙,长发被精致地盘起,露出一截优雅的脖颈。她没有丝毫的拘谨或怯意,反而像是在自己的主场一般,从容地端着一杯红茶,指尖轻轻敲击着温热的杯壁。
当伊莲进来时,她抬起眼,投来一道锐利而好奇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一丝评估的意味,仿佛在衡量伊莲的价值。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如同石像般沉默的保镖,高大的身躯投下大片的阴影。
“这位是陶云苒小姐,” 伦道夫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来自月都制药的千金,想来我这片沙地里种花。”
听到伦道夫的话,陶云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
“是投资。”陶云苒立刻切换回商业谈判的模式,语气从容不迫。
“骆驼镇的地理位置独一无二,它是连接E-1000区和E-1100区的运输关键节点。月都制药愿意投入全部资源,重建这里的铁路网和补给站,而您,将成为这个新枢纽的终身荣誉管理者,并获得我们未来十年收益的百分之十五。”
她没有丝毫的恳求,反而像是在给予一次恩赐。
伦道夫干笑两声:“不愧是月都来的大小姐,果然有魄力。不过还请容我再考虑一下。”
餐桌的另一头,那个下午被赶出门的“灰犬”,此刻正一脸不耐地坐在那里。他没换衣服,皮夹克上还沾着外面的沙尘。
他没碰面前的餐具,只是将一把匕首插在桌面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刀柄,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挑战这里所有人的耐心。
他还是选择留在了这个宅邸,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戾气。
而在灰犬和伊莲之间,还坐着一个努力想让自己变成透明人的男人。
他穿着印有“白痴物流”标志的工服,胡子拉碴,满脸疲惫,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衣服上都是油渍。
他正埋头猛吃盘子里的东西,仿佛饿了三天三夜,试图用食物来逃避这桌上紧张的空气。
“杰克,” 伦道夫随意地介绍了一句,“一个总能给我带来惊喜的卡车司机。”
杰克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朝众人点了点头,眼神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人都到齐了,”伦道夫举起酒杯,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回响,“欢迎各位来到我这简陋的寒舍。无论各位是为生意而来,还是为历史而来,又或是……为了寻仇而来,今晚,我们都只是共享一顿晚餐的旅人。”
“为了这短暂的和平,干杯。”
没人真正举杯。
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油脂。
“和平?”灰犬冷笑一声,拔起桌上的匕首,用刀尖指了指伦道夫。
“老家伙,少说这些屁话。我们的人和货就在你这铁轨上没的,这笔账,你想怎么算?”
“年轻人,吃饭的时候不要玩刀,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施特林博士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像是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学生。
“况且,没有证据的指控,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你他妈说谁愚蠢?”灰犬的怒火立刻被点燃,转向了博士。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博士微笑着,丝毫不为所动。
“他说得没错。”一个清脆而冷静的女声打断了灰犬的怒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陶云苒。
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这位来自狼群的朋友,你的刀很亮,但你的脑子似乎和它一样,除了反光就没什么用处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礼貌而冰冷的微笑:
“在废土上,生存的第一课就是学会判断局势。很显然,你这门课不及格。把武器对准所有人,只会让你自己成为第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麻烦。”
灰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陶云苒:“小妞,你找死!”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陶云苒学着刚才博士的语气,微微歪头,眼神里全是戏谑,“如果你觉得我说错了,可以现在就试试。不过我得提醒你,我的保镖可能还没来得及动,你手里的刀就已经先落地了。要赌一把吗?”
话音未落,她搭在桌沿的手指微微蜷起,那是一个随时可以发力的格斗起手式。她自信的姿态和不容置疑的眼神,让她的威胁显得无比真实。
灰犬被她呛得一时语塞,最终还是愤愤地坐了回去,将匕首重重地拍在桌上。
伊莲安静地切着盘子里的合成肉排,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但她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个词,眼睛分析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注意到,当陶云苒提到“月都制药”时,那个一直埋头猛吃的司机杰克,咀嚼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
而当灰犬提到“失踪的货物”时,伦道夫的目光不经意地与杰克对视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有猫腻。伊莲心想。
餐厅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但这一次,主导权显然已经转移到了陶云苒手中。
她满意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她那锐利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伊莲身上。
“好了,既然疯狗已经拴好,我们可以来认识一下新朋友了。”
陶云苒的嘴角勾起一抹礼貌的微笑,但话语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伦道夫先生,您似乎还没为我们介绍这位……姗姗来迟,又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姐呢?”
一瞬间,餐桌上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刚刚被压制下去的灰犬,都再次聚焦到了伊莲身上。
伦道夫抚掌轻笑,似乎很乐于看到陶云苒替他开了口。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哦,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朋友。她来自一个……嗯,最近相当出名的地方——E-1042区,灰岬。”
“灰岬”这个词一出口,气氛比刚才更加凝重。
灰犬的反应最大,他那敲击着刀柄的手指猛地停住。
他上下打量着伊莲,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从战场上拖下来的、沾满血污的战利品。
“斑鸠的人?”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我听说你们那儿死了不少人,连老兀鹫都玩完了。怎么,你是来这儿避难的?”
陶云苒原本从容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她端着茶杯的手没有动,但目光却变得更加锐利。
她看着伊莲,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带上了一种审慎和评估。一个能从那种级别的灾难中活下来,还独自一人跑到骆驼镇的帮派成员,绝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施特林博士则依旧保持着那份学究式的冷静,但扶着眼镜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镜框。
她看向伊莲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深究的意味,仿佛伊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旅人,而是一件从动荡历史中走出来的、活生生的研究样本。
只有那个埋头猛吃的杰克,在听到灰岬时,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仿佛想把自己缩进盘子里。
伊莲没有理会灰犬,只是抬眼,迎上了陶云苒探究的视线。
她知道,刚才那句话才是真正的提问。
“黑鸦。来这里找件东西。”
陶云苒眼中的兴趣更浓了。她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而是转向伦道夫:“伦道夫先生,看来今晚的客人,都比您收藏的那些古董要有意思得多。”
伦道夫大笑起来:“那当然!毕竟,活着的‘历史’,才最值钱,不是吗?”
他的话一语双关,目光意有所指地在伊莲和施特林博士之间扫过。
伊莲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切割盘子里的合成肉排,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经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正式被卷入了这张由秘密、谎言和欲望编织而成的大网之中。
这顿晚餐,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月都的大小姐想要地,帮派的疯狗想要货,来历不明的博士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而那个物流司机,他和伦道夫之间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餐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伊莲回到房间,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愈发狂暴的风沙。
黄沙被风卷起,拍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鬼手在抓挠着这栋孤岛般的宅邸。
她转过身,看向床上沉睡的尤莉娅,那张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刻用掉那罐能源,让尤莉娅醒过来。
至少,让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一切。
但理智最终还是压倒了冲动。
老驼头这座宅邸,就像一个复杂的蛛网,而她现在还看不清织网的蜘蛛藏在哪里。
她走到床边,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尤莉娅的身上。然后,走进了房间附带的浴室。
热水从老旧的铜质花洒中喷涌而出,带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伊莲站在水流下,任由温热的水冲刷着她满是伤痕的身体。从灰岬一路奔波而来的疲惫、尘土和干涸的血迹,仿佛都随着水流一同被冲走。
这是她记不清多少天以来,第一次洗上热水澡。
她换上房间里备好的干净睡袍,布料柔软得不像话。然后,她将那把出鞘的匕首放在了床头伸手可及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门锁。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躺在了床上。
床垫柔软而富有弹性,被褥散发着被阳光晒过的、干净的味道。这比她在灰岬那栋摇摇欲坠的铁皮楼里,用几块破布垫成的“床”要好上一千倍。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都在这难得的舒适中,发出了渴望休息的信号。
连日来的奔波与厮杀,让她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尽管知道这栋宅邸里恐怕潜藏着什么危险,但身体的本能却战胜了警惕。耳边是窗外渐强的风声,像一首遥远的催眠曲。眼皮越来越重,晚餐时那些复杂的面孔和言语,也渐渐在脑海中变得模糊。
或许……就今晚,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她侧过身,看着身边安静沉睡的尤莉娅,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这片刻的安宁中,缓缓松懈了下来。
在灰岬,她从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沉。但在今晚,在这座被风沙包围的孤岛上,在这张柔软得过分的床上,她久违地,陷入了深沉的、没有梦境的睡眠。
这是她离开灰岬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而黎明,还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