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股混着铁锈和远方沙尘的味道。
这是E-1030区的风,刮在脸上,不像灰岬那样湿冷刺骨,而是干燥、粗粝,像一张看不见的砂纸,一遍遍打磨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和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老式摩托的引擎在低沉地咕哝,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不情愿的震动。后座上,尤莉娅被她用最厚实的防水帆布裹着,安静得如同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若不是偶尔能从帆布缝隙里瞥见一缕被风吹起的银发,伊莲几乎要以为自己载着的是一尊从旧时代神庙里偷出来的石膏像。
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离开灰岬的第几天了。
时间被无尽的荒原拉扯、碾碎,最后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
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又裂开,绷带换了三次,而尤莉娅胸口那枚核心的微光,正一天比一天黯淡。
像一枚快要燃尽的星。
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块锈迹斑斑的标牌,上面的字迹被风沙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伊莲还是辨认出了那几个扭曲的字母——【骆驼镇】。
瑟琳娜给的信纸被她揣在怀里,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方向。
越是靠近,这座小镇的轮廓就越是清晰,也越是……怪诞。
巨大的拱形车站矗立在荒野中央,穹顶的玻璃早已碎裂,只剩下钢铁骨架在夕阳下勾勒出教堂般的剪影。
铁轨像巨兽的肋骨,从车站向着看不见的远方延伸,上面覆盖着薄薄的黄沙。这里本该是喧嚣的,是人流、货物与蒸汽交汇的枢纽,但现在,它只是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某个早已死去的时代。
没有炊烟,没有灯火,没有活人的气息。
一座鬼城。
伊莲将摩托停在车站前那片龟裂的广场上,熄了火。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穿过车站骨架时发出的、如同挽歌般的呜咽。
她解开帆布,小心翼翼地将尤莉娅抱下车。女孩的身体很轻,也很冷,像一块被遗忘在冬夜里的冰。伊莲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然后一步步朝着镇上唯一一栋还亮着灯的建筑走去。
那是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旧宅邸,两层高,带着一个宽大的门廊。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一双在黑夜里不愿闭上的眼睛。
伊莲刚踏上门廊的台阶,宅邸厚重的木门里就传来一阵压抑的、暴躁的争吵声。
“——我再说一遍,老头!我们‘狼群’丢的那批货,最后一次信号记录就在你这破镇子!你别他妈跟我装糊涂!”一个沙哑粗野的男声,像是在用喉咙里的碎石子说话。
紧接着,是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年轻人,‘狼群’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条小狗来定了?滚回去告诉你们老大,想在我的铁轨上找东西,就让他亲自来。至于你……骆驼镇不欢迎只会叫的野犬。”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一个穿着灰色皮夹克、满脸横肉的男人几乎是被人推了出来,他踉跄着站稳,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内,嘴里咒骂着什么,但终究没敢再上前一步。
他看到了站在台阶下的伊莲,以及她怀里那个被遮住大半张脸的银发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警惕和欲望的浑浊光芒,最终只是“啐”了一口,转身走进了风沙里。
伊莲没有理会他,只是抬眼看向门内。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个被称为“老驼头”的伦道夫。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和记忆里一样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战术围巾,看清她所有的伤口和秘密。
“哦?看看这是谁?”
伦道夫眯起眼睛,审视了伊莲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灰岬来的小乌鸦。上一次见你,你还是个想用几块废铁从我这换车胎的黄毛丫头。怎么,这次又想来我这儿淘换什么宝贝?”
伊莲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平静地开口:“我需要能源,天使造物用的那种。”
伦道夫的眉毛挑了一下,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她怀里的尤莉娅身上。
“口气不小。看来灰岬那晚的烟花,主角就是你了。”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只是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先进来吧,别让风把我珍贵的货物吹坏了。”
伊莲抱着尤莉娅踏入宅邸,一股混合着旧书、尘埃和某种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温暖得有些不真实。大厅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褪色的油画和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动物头骨标本。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封存的琥珀。
“玛蕾亚,”伦道夫朝楼梯口喊了一声,“带这位……老朋友去客房,安顿好她的同伴。”
一个穿着老式女佣服的机械人无声地出现在楼梯口,对伊莲微微躬身。她的动作有些僵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伊莲却没有立刻跟上。
她看了一眼门外呼啸的风沙,转头对伦道夫说,语气不容商量:“我需要一个车库,或者能挡风的地方,我的车还在外面。”
伦道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似乎对她在这个时候还在关心一辆破摩托感到有些意外。
他笑了笑:“当然可以,车站的旧维修站还能用。不过,那里的门需要我的钥匙才能打开。”
伊莲明白了,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她点了点头,跟着玛蕾亚上了楼。
安顿好尤莉娅后,伊莲来到了书房。伦道夫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后,手里把玩着一枚黄铜制的放大镜。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伊莲依旧站着:“开个价吧,老驼头。你知道我没时间跟你绕圈子。”
伦道夫放下放大镜,十指交叉,撑在下巴上,慢悠悠地说:
“别着急,孩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你要的东西,我恰好有。是前几天一个老朋友带来的稀罕货。”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罐,推到桌子边缘。那罐子通体银白,上面刻着伊莲看不懂的符号,正散发着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幽光。
“算是给离巢斑鸠的见面礼,”伦道夫说,“足够让你的小天使醒过来,活动几十分钟。”
伊莲伸出手,将罐子握在掌心。一股熟悉的、精纯的能量感从罐身传来,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条件呢?”
她很清楚,这老家伙从不做亏本买卖。
“很简单。”
伦道夫靠回椅背,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将他的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
“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来了不少客人。人一多,麻烦就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我需要你帮我……盯着他们。特别是那个刚到的历史学家,和他带来的东西。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伊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她当他的眼,甚至……当他的刀。
“成交。”伊莲收起能源罐,没有丝毫犹豫。
“很好。”伦道夫满意地点了点头,“晚餐时间是七点,别迟到。今晚,我们会有一次愉快的晚宴。”
伊莲转身离开书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她走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安静得像是行走在梦境里。
她知道,自己踏入的不是一个避难所,而是一个新的、更加复杂的牢笼。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敌人。
而她怀里那唯一的希望,也成了别人眼中最危险的筹码。
她握紧了那罐冰冷的能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尤莉娅,”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我一定会让你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