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岬没有举行哀悼仪式,也没有举行胜利庆典——所有人都太累了,连反应的力气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焦油、金属和土壤烧焦后的味道,但在那之后,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秩序,像是春雨之后慢慢复苏的大地。
尤莉娅还没有醒来。
她静静地躺在伊莲的房间里,像是一尊精雕细琢的雕像,只不过没有光会在她的金属部件上反射——因为能源已经耗尽。普通的军用能源对她无效,就像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伊莲靠在住所顶楼的屋檐边,望着被阳光刷洗过的灰岬。她的手臂和小腿仍缠着绷带,伤口虽然结痂,但一走神还是会渗出淡粉色的液体。
她原本想帮着清理街道上的瓦砾和断电缆,但被白隼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差点又被她绑回床上。最后她只得躲来屋顶,把自己藏进风里。
“还是不听话。”
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一点点笑意。
她没有转头,只是嘴角扬了扬。
“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晒晒太阳能恢复得更快。”
白隼翻了个白眼,踩着金属楼梯上来,轻巧地坐在她身边。
“我说的是在窗边,屋顶太高,摔下去会散架。”
“你是说我,还是这栋破楼?”
“都有。”
伊莲笑了笑,没再接话。
沉默了一阵后,白隼主动开口:“她还没有反应吗?”
“嗯。身体机能没有异常,核心却始终处于冷却停滞。”伊莲语气平静,却听不出情绪,“我能感受到她还在……但她醒不过来。”
一阵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别了别,目光也落向远处的天边。
“……我决定走了。”
伊莲轻声说。
白隼一怔。
她本来想先问一句“你是不是想走”,再假装若无其事地挽留一两句,可在听见那句突如其来的“我决定走了”时,那些话就像打湿的火柴,再也点不着了。
“……去哪?”
“我也不知道。尤莉娅需要特殊的能源,恐怕是天使造物专用的那种。”伊莲叹了口气,“而且她的机体状态很差,我得带她出去碰碰运气。”
白隼垂下眼,手指摩挲着膝上的绷带末端,像是在酝酿什么。
但她闭上了眼,压下心底的一点刺痛,轻声道:
“……往东的话,骆驼镇那边,也许能找到你要的东西。你以前有去过,还记得吧?”
伊莲的眉轻轻动了一下。
“你是说老驼头?那个在铁轨上睡觉的疯子?”
“对,就是他。他什么都买、也什么都卖,尤其是审判日的遗产。他有门路,不止一个。尤莉娅需要的能源……如果真有可能找到适配的,恐怕也只有那边。”
伊莲点点头,似乎记起点什么:“我想起来了……第一次去骆驼镇的时候,ELA车胎被打了好几个洞,还从他那弄了一个旧时代的轮胎。”
“……我也记得,结果那个车胎都没撑到回灰岬。”白隼笑了一下,声音不高,却是真心实意的。
“希望这次那个老家伙别再给我敷衍货了啊。”伊莲也笑了。
沉默又落回她们之间。
风在吹,轻轻撩起她们的衣角。
“要不要一起走?”
“你知道我不会。”
“我知道,就是想问问。”
白隼笑了笑,眼中带着一点苦涩:“我也想过,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斑鸠、灰岬,还有兀鹫和哈克的善后……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他们。”
“我理解。”
“而且让我带两个病号上路,太辛苦了。”
“就我一个病号啦,尤莉娅不算。”伊莲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白隼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声。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说过,等我们长大了,要在最高的屋顶上搭一个属于我们的广播站。”
伊莲挑了挑眉,笑意浮上眼角:“那时候我还以为广播站只要有个喇叭就行了。”
“你是说你偷爬到广播塔上摔断腿那次?”
“我是因为被你拉了才摔的,你还被兀鹫骂了。”
白隼“啧”了一声,嘴角却带着无奈的笑意:“你才是罪魁祸首。”
两人望着渐渐泛出金色的街景,一时有些出神。
“后来我们第一次出任务,”白隼低声说,“你也是这样——任务结束,坐在屋顶上晒太阳,脸上全是伤还说‘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伊莲侧头看她。
白隼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吐出藏了很久的一段话:
“你总是这么蠢,把疼痛当成活着的凭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找到别的东西。”
“比如什么?”
白隼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前方,像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太多。
“尤莉娅,对你来说是什么?”
伊莲沉默了几秒,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话:
“她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在痛苦中醒来的清晨。”
白隼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低地笑了笑。
“那你一定要抓紧她。”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停滞了一下,然后悄然松动。
楼下传来斑鸠成员的喊声,催促白隼去开下一轮会。她站起身,理了理风吹乱的短发。
“要走就早点出发,越晚越危险。”她说,“去骆驼镇的路不算安全。”
“我知道,”伊莲点头,嘴角勾起,“安,还记得小时候你离开灰岬的那段时间吗?”
“那时候我多么怕你就此消失,结果现在却变成要离开的那一个。”
“……我早就不记得那件事了。”
白隼说罢,踩着楼梯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井口。
阳光洒下来,仿佛整个屋顶都安静了几秒。
风从伊莲指间穿过,带起几根鬓边碎发,也吹过她左肩上那条尚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并没有立刻起身。
只是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一道旧疤,那是她第一次拿刀的时候留下的,已经褪去了血色,像一条沉默的线,牵着她一路走到现在。
“我到底……在找什么呢。”
她低声嘀咕,仿佛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沉睡中的尤莉娅。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做梦,也不记得那个想要飞出灰岬、去月球的女孩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或许是在地下铁道杀掉第一个人时?或许是第一次完成斑鸠的任务后?又或许,是在尤莉娅第一次叫她名字的时候。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灰岬逐渐清理干净的废墟,远方的天线塔和风力发电装置依稀可见,像是沉睡的骨架。
街道上有人在搬运钢材,有人在修补墙面,孩子们追着一只捡来的气球跑过废墟。
一切都在缓慢地恢复原状。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那晚混乱中的天台,比如安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比如她自己身上已经彻底改变的某种东西。
她闭上眼,仰起头,让阳光整个铺洒在脸上。
那道自毁倒计时的光晕,那个赴死女孩的微笑,还有幻境中那只伸向她的手,都还在她眼前反复重现。
她知道自己无法留在这里了。
尤莉娅不属于这个地方,自己也一样。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一道伤口在拉伸中轻轻撕裂,但她没有皱眉,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走吧。”她低声说。
不是对别人说的,只是对那个还在沉睡的女孩、对她自己说的。
走下屋顶的铁楼梯时,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告别了这个屋顶,这片天空,这一段过去。
阳光下,灰岬焕然一新——不,是正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着。
废墟被清理,主路重新铺设,斑鸠的工人和幸存的居民分工明确地忙碌着。临时搭起的水塔在楼顶轰鸣作响,一根根崭新的电缆正沿着旧管线重新拉设,一些孩子蹲在角落里,用粉笔在地上画着什么图案。
她走得不快,一路像是默默在向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告别。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街角——
瑟琳娜正站在两块倒塌的墙体之间,指挥几个诺兰家族的年轻人把碎石运出路面。她戴着厚手套,神情拘谨,像是对自己的每一道指令都不甚确定。
她并没有注意到伊莲的靠近,直到对方出声。
“没想到你还站得住。”
瑟琳娜一惊,转头看她,眼里先是一闪而过的慌张,随即是拘谨的点头。
“伊、伊莲小姐!我……我只是,不想别人都觉得我们家族……什么都干不了。”
“你已经做得不错了。”伊莲道,“我原本以为你早就走了。”
瑟琳娜低下头,轻声说:“其实我也很想这么做。可是……诺兰家只剩我了。”
“是吗。”伊莲的声音很平淡,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粗暴地推上风口浪尖的女孩,诺兰家族也许再也无法在灰岬重掌权势了,但这个女孩和以前那些贵族不太一样。
“我倒是准备离开了。”
瑟琳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如释重负的微光,但很快又被新的忧虑覆盖。
“离……离开?”她喃喃道,“是因为尤莉娅小姐吗?”
“嗯,她的状态不算好,我得去找人帮她。”
瑟琳娜的嘴唇微动了几下,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她在自己那件不合身的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笔记本和一支短得可怜的铅笔头。
她背过身去,用身体挡住风,就着笔记本的硬壳封面,潦草地写了几行字。她的动作笨拙而急切,铅笔好几次差点划破纸页。
写完后,她小心翼翼地撕下那一页,折了两下,转过身,双手捧着,迟疑地递向伊莲,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个……”瑟琳娜的声音依旧细弱,但努力让自己说得清晰,“您……您可能需要。她叫维罗妮卡,以前专门为我们家族维护那些控制台……很厉害。她对古老的机械懂得很多,也许……也许能帮上尤莉娅小姐……”
她越说越急,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有用的急切。
“只是……只是她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总是到处跑,很难找到她。”
瑟琳娜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歉意和无力:“对不起……我……我只有这个了……”
伊莲接过信,收进怀里。
“谢了。”
瑟琳娜垂下视线,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但……谢谢你救了灰岬。”
女孩脸上那份强装的镇定下,怯懦依旧清晰可见,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扛起一切的、笨拙而脆弱的担当。
“不是我救了它,”伊莲的声音放缓了些,“你也为它站出来过。”
“灰岬,以后就靠你们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
“……嗯。”
瑟琳娜轻声道别,然后回身继续去调配人手。
伊莲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那张信纸的边缘。
她没有回头。
只是抬眼望向远方——灰岬东方的那条路,像是一道灰白色的裂缝,从废墟中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
那里,有她该走的方向。
也许就是现在了。
隔日清晨五点,灰岬还笼在雾里。
街道空空荡荡,远处传来几声锤击和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重建还在继续,但这个早晨,比往常更静一些。
伊莲把包固定好,把尤莉娅安置在摩托后座,披风裹着她沉睡的身体。
她试着触碰尤莉娅胸口的核心,依旧没有回应。
伊莲推着摩托,悄无声息地走向东门,她不想惊动任何人,打算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大门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白隼靠着围栏,双臂交叠,像是站了很久。
“准备不辞而别?”
伊莲停下,没有回答。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吹乱了沉睡在摩托上的尤莉娅银白色的发丝。
白隼走近一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塞进她手里。
“糖,柑橘味,你喜欢的。”她语气轻描淡写,“之前那盒吃完了吧。”
伊莲低头看了眼盒子,没说谢谢,只默默收下。
白隼没有再挽留,只是盯着她片刻,语气变得柔软:
“路上别乱来。”
伊莲戴上风镜,跨上摩托,轻轻点头。
引擎低鸣。
她没有回头,风镜后的眼泪被光吞没。
白隼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朝阳里。
雾渐渐散去,天,比昨天更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