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片从午后就一直阴沉着的、仿佛凝固了的灰色天空,终于不堪重负般,开始淅淅沥沥地降下雨滴。
起初只是细密的、如同牛毛般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打湿着窗玻璃,留下一道道蜿蜒曲折的痕迹。
渐渐地,雨势似乎大了一些,雨点变得清晰可见,带着“沙沙”的声响,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棂和远处的屋檐。
气氛变得有些过于沉重。
清里白河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没什么冰块、只剩下可乐糖浆味道的饮料,轻轻吸了一小口,然后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下雨了呢。”
她轻声说道。
“嗯。”
悠斗凉介应了一声。
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音,给餐厅内略显嘈杂的背景音,更添了几分寂寥。
“这样的天气,回去的路上可能会有点麻烦。”
清里白河继续说道,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街景上。
“是啊。”
悠斗凉介再次敷衍地回应。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该如何自然地结束这场对话,然后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感觉越来越不自在的地方。
清里白河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敷衍,或者说,她只是在自顾自地寻找着话题。
目光从窗外收回,重新落在了悠斗凉介的脸上:“不过说起来,刚才听悠斗君觉得我的作息肯定很累。”
“嗯,我是那么觉得的。”悠斗凉介点了点头,没有否认:“每天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学习和工作连轴转。”
“是啊,确实很累,非常非常的累。”
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悠斗凉介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要安慰,还是同情,或者一起对现实牢骚抱怨呢。
“悠斗君是不是想说,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或者,悠斗君是不是觉得,我之所以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只是因为我太笨,或者太固执,不懂得选择更轻松的道路?”
悠斗凉没有出声。
清里白河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似乎更浓了一些。
悠斗凉介还是和之前一样,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带着怜悯和不解的目光看着她,用那种“何不食肉糜”的心态来评判她的选择吧。
人是会有情绪的,大家都有压在心底的事,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自然就会想倾诉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是打算再次开口,像之前那样,用一些更加直白、用带着自嘲和攻击性的话语,来回应悠斗凉介那尚未说出口的关心和建议。
她想说,没办法啊,悠斗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过着平稳安逸、只需要烦恼考试和社团活动的校园生活。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她想说,你不明白啊悠斗君,当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看不到尽头的利息像潮水一样涌来的时候,当那些带着威胁和恐吓的电话铃声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所谓的“轻松”和“体面”,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想说,如果有的选,谁不想每天穿着漂亮的衣服,和朋友们一起逛街、喝下午茶、讨论着最新的时尚和明星八卦,谁不想在放学后参加自己喜欢的社团活动,享受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
但是,她没有选择。
现实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彻底吞噬之前,拼尽全力地挣扎。
这些话,早就在她的喉咙里盘旋了无数次,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
“如果真的很累的话,”
一个略显沙哑的、带着点犹豫和不确定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语。
是悠斗凉介。
清里白河微微一怔,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
悠斗凉介似乎在努力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语气听起来和平常一样,有些不耐烦,有些平淡,但清里白河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部分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如果你觉得,每天应付学校里那些复杂的人际交往,让你感到身心俱疲,如果,你不想和班级里那些同学进行太深入的、让你觉得需要费心维持的关系……”
“……那,要不要,偶尔来美术社看看?”
诶?
清里白河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问号。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悠斗凉介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美术社?
悠斗凉介所属的社团?
他是在……邀请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眼神中的惊讶和不解,悠斗凉介立刻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脸颊也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深吸了几口气,他指了指窗外那依旧下个不停的雨,以及家庭餐厅内虽然热闹但依旧无法完全隔绝掉的、属于各自小圈子的喧嚣。
“我们学校,或者说,大部分学校,其实都挺吵的,不是吗?”
清里白河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喧嚣无处不在,无论是课间休息时走廊里追逐打闹的学生,还是午休时食堂里鼎沸的人声,亦或是放学后各个社团活动室里传来的喧闹。
“而美术社那边,很安静。”
“美术社在旧教学楼,旧教学楼那边,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去。活动室也很大,采光还行,虽然旧了点,但打扫得还算干净。最重要的是,那里……嗯……没什么多余的话。”
他说到“多余的话”时,语气加重了一些。
清里白河的心微微一动。
没什么多余的话。
这对于需要时刻应对各种社交辞令和言外之意的清里白河来说,确实具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昨天下午,在料理活动室里,悠斗凉介也是用这种有些笨拙、但却意外真诚的方式和她进行交流。
虽然他提出的那些话题有时候会有些尴尬,与班上那些长相帅气性格开朗的男生相比,不够健谈不够开朗不够有趣,也一点都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但不可否认的是,和他在一起,确实比和班级里那些看似热情、实则心思各异的同学交流,要轻松不少。
至少,悠斗凉介不会用那种探究的,或者说带着某种预设期待的目光看着你,也不会试图从你的每一句话里去解读什么深层含义。
他只是很直接,很节能,甚至有点迟钝。
悠斗凉介并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波澜,依旧自顾自地、用那种独特的、带着吐槽无奈和疲惫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之前和你说过里面只有一位一年级新生,现在依旧如此,那个唯一的社员是个连正常说话都费劲的家伙。你去了,她大概率也只会缩在角落里画画,根本不会主动来打扰你。”
“所以悠斗君是想……?”。
“所以如果你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看看书,或者发发呆,整理一下思绪,那里应该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可乐,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
然后像她之前做的那样,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城市,仿佛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无足轻重的建议。
这次轮到清里白河沉默了。
她偷偷看向悠斗凉介那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的侧脸,以及他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意和疏离感的眼眸。
内心深处,某个一直被她刻意压抑着的、名为“疲惫”和“渴望”的情绪,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种子,悄然破土而出。
她确实很累。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
每天都要扮演着无可挑剔的优等生,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和期待,处理着那些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暗流涌动的人际关系,这一切,都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暂时不用再费心去揣摩别人的心思,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秘密会暴露,只是安安静静地、放空自己,不去想任何事。
美术社……
那个在描述中很冷清、很偏僻的地方……
真的可以吗?
“那个……悠斗君……”
清里白河犹豫地开口,显然是顾虑着什么:“如果我去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她指的是悠斗凉介和那位一年级新生。
虽然悠斗凉介说对方不会打扰她,但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出现,会破坏那个地方原有的宁静,或者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她是清里白河,是那个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的转校生。
即使她刻意低调,也难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如果因为她的缘故,让社团惹上麻烦,使那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避难所”也变得不再安宁,那她岂不是……
“你想来吗?”
悠斗凉介像是变了个人,直接问。
“……”
见清里白河没说话,悠斗凉介意有所指的说:“一味地忍耐,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这个时候,清里白河开口了:“只有自己吃亏的话,我反而希望如此。”
“你不累吗?”
“累,但只要不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就好,我自己忍住就没事了。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
“我可不觉得麻烦。”悠斗凉介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转过头,挑了挑眉:“你想多了吧,清里同学。”
他的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被清里白河认为是悠斗凉介式的吐槽语气。
“那个地方,现在除了我和另一个人,根本就没人会去。哦,不对,我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挂个名,偶尔去看看而已。所以,严格来说,那里的常驻人口,只有一个。”
“而且,说实话,你能来,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诶?”清里白河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帮他一个大忙?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看,”
悠斗凉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社员:“社团最低维持人数是四人,只有两个人的社团,其中一个是我这种只想躺平的废柴,另一个则是怕生社恐的新生,坦白说,美术社现在面临废社危机!”
清里白河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悠斗凉介摊了摊手,语气里带着一种“你看,事情就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们现在急需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比较有活力、能稍微撑撑场面的人。”
他的目光在清里白河身上停留了几秒钟,那是毫不掩饰的审视。
“而你,清里同学。”
顿了顿,用一种近乎赞叹的语气说道:“简直就是完美的人选。”
“无论是外貌、成绩、还是你在学校里的人气,都无可挑剔。如果你能加入美术社,哪怕只是偶尔过来露个脸,对于提升社团的形象,吸引新社员,绝对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学校里喜欢你的男孩子和仰慕你的女孩子可是多到数不过来。”
直白,功利,却又偏偏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冰冷的现实感。
清里白河听着他这番堪称商业吹捧般的分析,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很奇妙。
“所以,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你来美术社,不是打扰,而是帮忙。我反而还要感谢你呢。”
清里白河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手,沉默了良久。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些,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
终于,她缓缓地抬起头。
“……我明白了,悠斗君。”
“如果……如果我真的能帮上忙的话……”
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我很乐意。”
悠斗凉介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刚才那番话不像是现在的自己能说出口的,莫名的自信,记忆中上一次他对别人说这种话,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邀请清里白河。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松了一口气,悠斗凉介脸上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笑容。
“太好了。”他说,“那,欢迎加入。”
“嗯。”清里白河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雨还在下。
“对了,”悠斗凉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手里,应该还留着社团的入部申请书吧?这个周一的时候,本田老师应该发给每个人了才对。”
加入社团,自然需要提交正式的申请。
虽然他自己那份名义上的入部申请,是去年被学姐们半强迫半忽悠签下的,但正规流程还是要走的。
清里白河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双手合十,表示抱歉。
“那个,悠斗君,非常抱歉,关于那个申请书……”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加入任何社团,觉得大概也用不上了,所以,我不小心把它扔掉了……”
“哈?……也没关系。”
悠斗凉介从自己那个塞满了各种课本和轻小说的书包里,开始翻找起来。
“反正那东西也不稀罕,去找老师要张也行,我这里……应该还有一张多余的。”
在书包里摸索了半天,终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抽出了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边角蜷缩的A4纸。
正是那张他开学第一天,从本田老师那里领来的,本来打算潇洒地填上“归宅部”三个大字,结果却因为美术社的意外而最终没能派上用场的入部申请书。
将那张皱巴巴的申请书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摊平,尽可能地抚平上面的折痕,然后连带着笔,递到了清里白河的面前。
“喏,这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