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普通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来说,这个时间意味着早已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和社团活动,或许正舒服地窝在家里,看着深夜档的动画,或者和朋友用LINE聊着无关紧要的八卦,再或者,已经沉入了梦乡,为第二天的课程养精蓄锐。

但对于清里白河来说,这个时间,仅仅是她一天工作的结束。

悠斗凉介的大脑有些迟钝地开始计算。

早上八点左右到校,下午五点左右放学,如果算上路上的时间和必要的晚餐、以及换衣服的准备时间,那么从放学到晚上六点开始兼职,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可供喘息的空隙。然后,从晚上六点,一直工作到深夜十一点半。

这期间,是五个半小时不间断的体力劳动和精神集中。

接着,她需要从这里回家,吃饭,洗漱,然后呢?她还有成堆的、属于凑北高中二年级学生的、一点也不轻松的家庭作业需要完成。她还需要预习第二天的课程,以维持她在学校里那无可挑剔的优等生形象。

她还有时间睡觉吗?

悠斗凉介甚至不敢去细想。

几乎十七个小时的,用来学习工作的时间,这根本不是正常高中生应该有的作息。

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清里同学,你刚才说,晚上十一点半结束工作?”

悠斗凉介忍不住再确认了一遍。

清里白河似乎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难以置信,她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嗯,是的。通常情况下是十一点半。不过,如果遇到店里特别忙,或者其他同事临时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偶尔也会稍微晚一点。”

偶尔还会更晚。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那你每天都是这样吗,从周一到周五,放学后就直接过来打工?”

“基本上是这样。周末的话,如果店里人手不够,我也会过来帮忙。不过周末的班次会稍微灵活一些,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

也就是说,她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和工作切割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缝隙。

“那……你的身体……能承受得住吗?”

悠斗凉介看着她那张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白皙、甚至带着点透明感的脸颊,以及那副看起来比同龄女生更加纤细柔弱的肩膀,忍不住问道。

清里白河闻言,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端起面前那杯可乐,轻轻抿了一小口:“谢谢你的关心,悠斗君。我没事的,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

又是这三个字。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有些发闷。

清里白河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她放下可乐杯,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灯火闪烁的街道。

天上铅云越来越重,黑压压的,像是马上要下雨,她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催债人。”

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那天在空教室里,她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来电显示。

以及,在那之前,他因为意外的肢体接触而看到的那些内心独白。

[……好累……]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要坚持呢……]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这些画面和声音,与眼前这个穿着朴素便服、在家庭餐厅打着深夜零工、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完美形象的转校生,慢慢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可怕的、但又极其合情合理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缠了上来。

“清里同学……”悠斗凉介开口。

清里白河缓缓地转过头。

“其实……”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前几天,在教室里,你的手机响了很久。”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试探。

清里白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安静地听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当时……我……我不小心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

他说出来了。

将那个他一直刻意回避、却又始终无法真正忘记的秘密,说了出来。

然后。

清里白河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剧烈的波动。

那双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眸,猛地睁大了,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放在桌下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身体,甚至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击溃防线后,所表现出来的、最原始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慌乱。

这种剧烈的情绪波动,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然后,悠斗凉介就眼睁睁地看着,清里白河以近乎恐怖的自控力,硬生生地将那所有的恐惧、慌乱,重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她深深地地吸了一口气。

又轻轻地地吐了出来。

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悠斗凉介的时候,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无奈的微笑。

刚才那个因为秘密被撞破而惊慌恐惧的少女,变成了悠斗凉介的错觉。

“是吗。”

“被你看到了啊,悠斗君。”

没有否认,也没有试图解释,近乎陈述事实的语气。

“抱歉,让你看到那种不好的东西了。”清里白河甚至还朝着他微微欠了欠身,像是在为自己的疏忽而道歉。

令人心疼的平静。

这种反应,比大发雷霆或者痛哭流涕,更让悠斗凉介感到不适。

“所以,”她抬起眼眸:“悠斗君是想问我,关于那个电话的事情,对吗?”

“……我……”

悠斗凉介刚开口,就停嘴了。

他该问什么?

问她为什么会被催债人缠上?

问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她是不是真的像他看到的那样,有过自杀的念头?

无论哪一个,都太残忍、太不合时宜了。

“是的,就像你可能猜到的那样。”

没等他开口,清里白河却主动说了下去,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桌面那杯早已融化了一半冰块的可乐上,语气依旧淡的像白开水,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很糟糕。或者说,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了。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具体的原因,很复杂,也很……不堪。我想,悠斗君大概也不会有兴趣听一个陌生人的家庭悲剧吧。”

“总之,结果就是,我必须像现在这样,拼命地打工赚钱。否则……”

她没有把话说完。

即使努力维持着平静,也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眼底深处那浓浓疲惫和黯淡的眼眸。

悠斗凉介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不适感,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看到别人如此直白地将自己的伤口和绝望暴露在他面前。这会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迫成为了一个沉重秘密的共犯,会让他那颗只想逃避麻烦的心,不受控制地产生一些多余的、不该有的情绪。

比如同情。

比如一种微弱的、但却真实存在的想要伸出援手的冲动。

不,不行。

悠斗凉介,你给我清醒一点。这不关你的事。因为心软伊吹绪而惹上的社团复兴还不够麻烦吗,你还要在这里再心软一次?

伊吹绪的事可以靠人数解决,收拾外观改善海报想办法拼命拉人就够了,那清里白河呢?

他没法解决债务,手上的钱只够自己零花,当然他可以对清里白河说我知道这个世界对你并不好,我想拯救你,但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改变很多规则,对不起。不过我听到你的肚子说饿了,我带你去吃饭吧……之类感动别人感动自己的废话。

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债务依旧沉重,现实不会因为自我感动而变好,丑小鸭变天鹅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那有没有什么更轻松一点的赚钱方法?”

“其他的……?”

“现在这份工作对自己的压榨也太严重了,十几个小时的连轴转,就算是铁人也吃不消。为了钱熬坏了身份反而是得不偿失。”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想。

只是单纯地觉得,以清里白河这样的外貌条件和优等生的学习情况,如果真的只是为了钱,应该不至于把自己逼到这种极限的境地。

或许,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更体面更轻松的途径。

“比如,申请奖学金、无息的助学贷款,或者,去找一些家教之类时薪更高的兼职。”

悠斗凉介举例。

这些可能也并不轻松,但至少应该比在家庭餐厅打深夜零工,要稍微好一点。

“更轻松的赚钱方法?”

清里白河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

“当然有啊,悠斗君。”

她的笑容扩大了一些,那双漂亮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如果仅仅是为了钱的话,方法可太多了呢。”

“比如……”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只是想要快点赚到钱,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大概就是……”

她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

“援助交际。”

“喂,等等……”

她刚才说了什么?

“或者……”

没等悠斗凉介从这突如其来的、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辞中反应过来,她又继续用那种轻柔悦耳的语调说。

“去高级一点的俱乐部或者会所,陪那些有钱的大叔们喝酒聊天,那边工资很高,说不定还能遇到慷慨的客人,嘴巴甜一点,忍耐着被摸几下,就得到一些额外的小费或者礼物。”

“等一下,清里同学,别说了……”

“再或者,如果运气好一点,能够被某个有钱有势的有缘人看中,答应被他包养起来,不仅可以解决债务,下半辈子的生活,大概就再也不用发愁了吧?”

“够了……”

“当然了。”

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歪了歪头,用一种更加天真无邪、天使般的语气补充道:“如果这些都觉得来钱太慢,或者不够刺激的话,直接去那些所谓的风俗店,拍一些大人爱看的‘特殊’的照片和影片,钱应该来得更快,也更多。”

“毕竟,年轻漂亮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资源,只要肯放下一些不必要的矜持和自尊,用它来换取金钱,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选择,对吧,悠斗君?”

悠斗凉介难以置信。

他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学校里大多数人所懵懂的、温柔的、纯洁的、无可挑剔的转校生,说出那些他嗤之以鼻,只在某些不入流的写真,或者网络论坛角落里才会出现的“赚钱方式”。

“还有啊……”

“够了,别说了!”

清里白河打算继续说,悠斗凉介大喊一声直接打断了。

“……对、对不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回过神来,悠斗凉介低下头道歉。

“非常抱歉,清里同学。我不该问那种愚蠢的问题……”

不敢抬头

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自己刚才肯定说错了什么,越过了对方的雷线而不自知。

想来也是,清里同学那么聪明肯定尝试过这些办法,他太傲慢了,自以为是的提供建议,又自以为是的提供怜悯,换谁来都不会舒服吧。

“……没关系,悠斗君。”

她原本因为被喊而有些错愕,沉默了几秒,轻叹摇头。

“我刚才的话也说得有点重了,抱歉,我说那些,并不是因为我想要你为我感到难过从而来安慰我,或是告诉我该怎样让我走出来让我清醒,我说那些只是想让你理解,为什么我是这样的我,为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决策。”

她的语气居然带着歉意?

悠斗凉介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狂妄自大站在人生导师的角度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家伙明明是我啊,你在道什么歉?被刺伤的人反而要为刀刃的锋利而道歉吗?

清里白河没在意他的视线:“那些方法,确实能很快赚到钱。对于一个急需用钱的人来说,肯定会真的会成为一种诱惑。”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可乐杯壁上轻轻划过,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看起来有些湿润。

“不过。”

“我还没有堕落到那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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