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斗凉介的名字孤零零地躺在申请人一栏,旁边是被他用黑色水性笔胡乱涂掉的、原本打算填写的“归宅部”三个字,显得有些滑稽。
“那个……悠斗君。”
清里白河指着那片被涂黑的墨迹,原先的字迹被模糊不清,但还是能辨认出来:“这里原本是打算写‘归宅部’的吗?”
“咳咳。”
悠斗凉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啊……那个啊,没什么。就是……一开始随便想想而已。”
含糊地解释着。
毕竟大家都喜欢有追求的人,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躺平摆烂,尤其是在刚刚才一本正经地邀请对方加入一个濒临废社的社团之后。
清里白河似乎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眼角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拿起悠斗凉介一起递过来的那支看起来很普通的圆珠笔,认真地在那张申请书上,一笔一划地填写起来。
坐姿很端正,即使是在这种略显嘈杂的家庭餐厅里,也依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
低垂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柔顺的黑色长发从耳边滑落,有几缕不听话地垂到了额前,被她用那只没有握笔的、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拢到了耳后。
悠斗凉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她那认真的脸上,以及那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过分白皙细腻脖颈上,停留了几秒钟。
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清楚的看见过清里白河,看见她那纤细的身影和漂亮到让人惊叹的脸。
就这样看着,总想让人忍不住细数她的睫毛。
很快,悠斗凉介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窗外那片被雨水模糊的街景上。
雨下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根银针,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狠狠地砸在餐厅的玻璃窗上,街道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雨伞。远处的霓虹灯光,在雨幕的映衬下,倒是看起来很有意境。
清里白河写得很慢,也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仔细的斟酌,笔尖在纸张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悠斗凉介没有催促她。
以后在美术社那个安静的活动室里,除了伊吹绪那个小动物般的学妹,又多了一个可以养眼的存在。对他这个男生来说,也算是小小的幸事。
“好了,悠斗君。”
不知过了多久。
他转过头,看到清里白河已经放下了笔,将那张填写完毕的申请书,双手捧着,递到了他的面前。
申请书上的字迹娟秀而工整,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无可挑剔。
在所属希望社团一栏,她填的是“美术社”。
在入部理由一栏,她写的是:“希望能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进行思考和学习,也希望能为社团的存续和发展,尽一份微薄之力。”
悠斗凉介接过那张尚带着余温的申请书,仔细地看了看,确认没有什么问题。
“嗯,写得很好。”
点了点头,将申请书小心翼翼地对折起来,塞进了自己书包里那个专门用来放重要文件,比如打折优惠券,和轻小说附赠书签的夹层里。
“明天我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伊吹……嗯,告诉我们社团的另一位成员。她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嗯。”
清里白河轻轻应了一声。
“说起来。”
悠斗凉介试图将这段被麻耶前辈强行制造出来的独处时光自然地延续下去,不再出现那种沉重的气氛:“清里同学之前说,家里以前的土豆炖肉做法,和关东风味比较像。那是搬家之前的事情吗?”
他记得清里白河在自我介绍时说过,她是因为家庭原因转学过来的。
“嗯,是的。以前我们家住在千叶县的一个小镇上,靠海。那里的口味,确实和东京这边不太一样,会更偏重食材本身的味道一些。”
“靠海的小镇啊……”
悠斗凉介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在电影或者动画里常见的场景。
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沙滩,宁静的渔港,热血而吵闹的少年少女们,哭泣和欢笑,以及在海风中摇曳的、带着咸味的棕榈树。
“那一定很漂亮吧?”
“很漂亮。空气很好,夏天的时候,可以去海边游泳,捡贝壳。秋天的时候,山上的红叶也很好看。”
声音很轻,是怀念的味道。
“不过,我更喜欢的,还是我们家附近那条小小的商店街。”她顿了顿,“街上有很多开了很久的老店,卖豆腐的爷爷,卖和果子的奶奶,还有一家总是飘着烤鱼香味的小餐馆……大家都很热情,也很淳朴。”
“听起来很不错。”
悠斗凉介能想象到那种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的日常景象。和他现在这种每天穿梭在钢筋水泥丛林的生活截然不同。
“是啊,很不错……”
说到这里,清里白河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悠斗凉介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
“能有那样美好的回忆,肯定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悠斗凉介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他对那些充满了人情味的“热闹”并不向往,但他至少能够理解,那种被温暖和善意包围的感觉。
两人又随意地聊了一些关于“家乡”和“回忆”的、不痛不痒的话题。清里白河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到她目前困境的敏感点,只是轻描淡写地描述着一些过去的、美好的片段,仿佛那些才是她生活的全部。
悠斗凉介也没有刻意去追问或者试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触碰的伤口和秘密。
现在唯一能做的,或许也只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倾听,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清里白河说话的时候,麻耶前辈似乎已经结束了她的工作交接,此刻正和另一个看起来也很年轻的女服务员一起,站在收银台后面,清里白河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一边整理着票据,一边小声地说笑着。
她偶尔会朝着悠斗凉介他们这个角落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脸上带着那种“进展怎么样了呀”的八卦表情。
悠斗凉介选择无视。
见他没反应,麻耶前辈也不气馁,举起小拇指用力晃了晃。
悠斗凉介没绷住,咳嗽两声,然后继续无视。
“……啊,对了!”
几分钟后,清里白河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脸上露出了歉意的表情。
“时间不早了,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麻耶前辈她们还在忙,我总不能一直把工作都推给她们。”
“而且,刚才麻耶前辈还特意请我们喝了饮料,我……”
悠斗凉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嗯,我知道,那你赶紧去忙吧。我这边没什么事。”
他也确实觉得是时候该结束这场意外的谈话了。再待下去,那位过度热情和八卦的前辈很可能会杀过来。
“那,悠斗君。”
清里白河站起身,理了理自己那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卫衣的下摆,然后朝着他微微鞠了一躬,“今天非常感谢你。”
“……没什么。”悠斗凉介也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我才应该说谢谢。”
“我先去工作了。”
清里白河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准备朝着收银台后面的员工通道走去。
“清里同学。”悠斗凉介突然叫住了她。
“嗯?”清里白河停下脚步,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外面雨下得挺大的,你应该没带伞吧?”
悠斗凉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眼神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清里白河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帆布包。
包很小,看起来并不像能装下一把雨伞的样子。
“啊,嗯,是的,我出门的时候,天气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就忘了带了……”
“那,这家店里……有多余的雨具,或者可以借用的伞吗?”
悠斗凉介继续问道。
“没有……”她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员工应该自己带伞,这里不是写字楼,店里当然不可能有为员工准备的备用雨伞。
“那你怎么回家?”
“我没关系的啦,下班的时候,我可以快点跑到车站,然后再跑回家。”
“……好吧。”
“嗯。”
清里白河朝着他再次微微欠身,然后便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扇标示着“员工专用”的小门。
悠斗凉介也立刻转过身,准备朝着餐厅大门走去。
雨。
外面还在下雨,雨势比刚才更大。
摸了摸自己的书包。
书包里,除了课本、轻小说、社团申请书,还有一把小巧的折叠伞。
是前几天,咲那个家伙还伞的时候直接塞他包里了。
这把伞……
悠斗凉介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着的“员工专用”小门,又看了看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心里陷入了短暂的挣扎。
“啧。”
悠斗凉介烦躁地咂了下嘴。
最终,他还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把被咲塞进来的、带着可爱兔子图案的粉色折叠伞。
“……”
为什么是粉色的啊!还是兔子图案!我那把透明伞呢?咲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可恶……
现在不是吐槽这个的时候。
他拿着那把与他自身风格格格不入的雨伞,转过身,再次走回了收银台。
麻耶前辈在那里,看到他回来,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呀,悠斗君,怎么又回来了?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麻耶前辈好奇地问道。
“……嗯。”悠斗凉介含糊地回答,然后指了指那扇员工专用的小门,“那个,清里同学她还在里面吧?”
“清里酱?嗯,应该在更衣室换衣服吧。”
麻耶前辈回答道,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哦——我知道了!悠斗君是想……”
“她没带伞。”
悠斗凉介直接打断了麻耶前辈那些被称作变态也不为过的幻想,将手中的粉色兔子雨伞递了过去:“外面雨下得挺大的。这个……能不能麻烦前辈帮我转交给她?”
麻耶前辈看着他手里那把与他本人气质极度不符的粉色雨伞,又看了看他那副努力维持着平静但耳根却有些泛红的表情,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意味深长。
“哎呀呀,悠斗君,你还真是体贴呢!”
她接过雨伞,语气里充满了调侃:“放心吧,这把充满了心意的雨伞,我一定会亲手交给清里酱的!顺便帮你转达一下你的心意哦!”
“……不用了,谢谢。”
悠斗凉介感觉自己的脸颊更热了。
他现在很想立刻从这里消失。
“那,我就先走了。”
悠斗凉介朝着麻耶前辈匆匆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朝着餐厅大门走去。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地推开了那扇玻璃门,踏入了外面那片被雨水笼罩的世界。
冰凉的雨丝夹杂着风,扑面而来。
身后,传来了麻耶前辈那依旧带着笑意的声音:“路上小心哦——!下次再来呀——!”
除了麻耶前辈的声音,隐约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碎开一道裂缝的声音。
大概是餐厅里某个服务生碰碎了盘子吧,他想。
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将那家充满了各种意外和麻烦的家庭餐厅,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磅礴的雨水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上汇聚,然后顺着发梢和衣角滴落。没有在意,默默地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希望清里白河看到那把伞的时候,不要误会什么才好。
……
家庭餐厅员工更衣室内。
“清里酱,在里面吗?”是麻耶前辈的声音。
“啊,是的,麻耶前辈。”
清里白河连忙应道,打开了门。
麻耶前辈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粉色的、印着可爱兔子图案的折叠伞。
“这个!”
“嗯?”
麻耶前辈将雨伞递给清里白河,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这个是刚才那位悠斗君让我转交给你的哦。他说外面雨大,怕你淋湿了。”
“诶?”
“他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呢,很认真的表情。”
麻耶前辈继续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你看学姐多帮你”的邀功意味。
“……是、是吗。”
清里白河接过雨伞,入手的感觉有些微凉,伞面上那只粉色的兔子,咧着嘴,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那孩子,还挺细心的嘛。”
麻耶前辈拍了拍清里白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虽然看起来酷酷的,不怎么爱说话,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得住的。清里酱,要好好把握机会哦!”
“麻、麻耶前辈!您、您又在取笑我了!”
清里白河耳尖泛红,有些嗔怪地说道。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
麻耶前辈笑了笑。
“嗯,麻耶前辈辛苦了,我去工作了。”
和麻耶前辈说了一声,清里白河将那把粉色的兔子雨伞放在自己分配到的小柜子里,收好。
回到餐厅,依旧人来人往,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留意周围的一切,只是机械性的工作,摆出笑脸应付客人,思绪浮想联翩。
悠斗君……
他为什么要……
难道他……
清里白河的心,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在收拾完一张桌子暂时无事可做的时候。
她走到门口。
冰冷的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灰蒙蒙的天空倾泻而下,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
清里白河往外走一点,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这片被雨幕笼罩的世界,以及街道上那些撑着各色雨伞、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时间有些茫然。
她确实没带伞。
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虽然阴沉,但并没有下雨的迹象。而且,家里的伞坏掉了,再买一把又要花钱,所以如果雨下得不大,她通常会选择直接冒雨跑回去,或者在某个地方稍微躲避一下。
但今天这场雨,显然不是能轻易跑过去的程度。
那把伞她该用吗?
悠斗凉介把伞给了她,是自己还有一把吗?
如果没有的话,他又该如何回家呢?
清里白河抬起头,看着那片依旧在不停歇地降下雨水的夜空,轻轻地叹了口气。
“谢谢……”
微弱的声音从唇边溢出,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然而,这声微弱的感谢,却瞬间被门外那铺天盖地的、如同交响乐般激昂的雨声,彻底淹没了。
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