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扶着墙壁,踉跄着走下断裂的钢梯。
身后,那座残破的高塔正发出低沉的呻吟,像是一头即将倒毙的怪兽。爆裂的火花在层层断面间跳跃,预示着坍塌的临界点即将来临。
她浑身是血,伤口早已麻木。左手脱力地垂着,肩头还残留着钉子那把短刀划出的深痕,右手则死死攥着被她拿到的系统芯片。
她赢了,他们输了,但她也快撑不住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塔门,终于踏上外部的土地,却在下一秒骤然僵住脚步。
冷风拂来,带着金属的肃杀味。
她的面前,不是自由。
而是一整排枪口。
他们等在外头已经很久了——诺兰家族的武装部队,全副武装,从街口到废墟周围,层层封锁,严密得像是一场为她一人量身定做的处决仪式。
她看到他们的脸,大多是没有挨过枪子的少爷兵,如果放在以前,她不会把这些家伙当回事。
但现在不一样。
他们会开枪。
而她连开口喘气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
“……笑话。”她喃喃自语,干涸的嗓子发出沙哑的音调,“哈克……你早就卖了我。”
通讯器突然“嗞”的一声响起。
是那个熟悉的频道。
“喂,黑鸦。”
哈克的声音不紧不慢,从耳边悠悠响起。
“恭喜你完成任务。”
那语气,就像是任务汇报时的例行公事,甚至还带着一点调笑的意味。
“说真的,我赌你会死在塔里,那两个可是我的得力干将啊!但你竟然撑下来了,真让我意外。也好,活着出来,才有资格看接下来的戏。”
伊莲没有回应。
她静静看着那些诺兰的武装兵缓缓逼近,他们神情紧张,但手上的枪没有丝毫犹豫。她知道,一旦她做出任何一个动作,子弹会立刻撕碎她的身体。
她想过逃跑,但腿已经不听使唤。她想反击,但唯一能用的那只手还握着那枚芯片。
她喘息着,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沉重。
自己拼命带出来的东西……到底为了谁?
如果继续坚持,只会把安也拖下地狱。
“别来了,”她喃喃,“别再为了我浪费任何一颗子弹。”
她抬起头,缓缓举起手中系统——
“伊莲,”她开口,声音干裂得像沙纸,“贝尔芬格系统在我这里,我——”
“——闭嘴,黑鸦。”一个苍老却带着强硬怒气的声音,倏然从她身后炸开。
伊莲猛地一愣,回头望去。
尘土中,十几辆带有斑鸠徽记的改装战车轰然破入战线,粗暴碾过诺兰家族的封锁。车门刚一打开,全副武装的斑鸠成员跃出,毫不犹豫地向诺兰兵线开火。
短暂的震惊之后,火力交锋轰然爆发,爆炸声与怒吼填满耳膜。
伊莲站在两边战线的正中,一瞬间不知道该往哪边倒。
“退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近在咫尺。
一个老者,瘦高而干练,穿着磨损军装,戴着破旧军帽,脸上布满风沙刻出的皱纹。他的目光却比枪口还锋利。
是兀鹫。
斑鸠真正的掌权者。
他扣动扳机,数发子弹将试图抓住伊莲的诺兰战士打翻在地。
兀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起手臂一个手势,斑鸠的火力压制立刻如潮水般推前,诺兰的残兵被逼得节节败退。
诺兰一方虽然人数不少,却几乎全是未经沙场的二世子,被家族豢养的工具人。对面是从地底街头一路杀到上层世界的凶狠野兽,刀口舔血,毫不留情。
伊莲心脏猛地一紧,本能地低下了头,浑身上下的痛楚都像是被一股更深的寒意覆盖,那是她孩提时代就铭刻下的恐惧——面对兀鹫时,永远不要先开口。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扫了一眼她手中还未松开的贝尔芬格系统。
“站得起来吗。”
他的声音如铁锈刮过钢板,不带感情,像在问一个能否用的部件。
伊莲咬牙撑起身,摇摇欲坠。
“东西拿到了?”他又问。
她点头,像个被审讯的小兵,不敢有丝毫迟疑。
他终于稍稍侧头瞅了她一眼,从她的手心里拿过系统,神情仍旧冷淡。他看了一眼那枚芯片,确认完好,轻轻点头,然后抬头望向更远的混战区域,声音沉稳如旧日的老兵传令:
“有人说你们被诺兰的狗出卖了,遭围杀。赤狐第一时间就来找我,说不管任务成没成,黑鸦是我们斑鸠的人,不能让人死在外面。你知道他当时怎么说你吗?”
伊莲望着他,几乎不敢呼吸。
“他说你是我手底下最优秀的雏鸟,”兀鹫望着她,声音低而坚定,“他说,斑鸠的雏鸟,宁可死也不会交出东西,更不会向敌人低头。”
伊莲指尖一颤。
她忽然很想笑,笑出血来。
赤狐?斑鸠的雏鸟?
她终于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被安排的。失败的任务、倒戈的新人、诺兰的围杀、她几乎说出口的投降……全都按照他布好的剧本走下去。
她想说话,想告诉兀鹫真相——
“哈克他——”
然而,就在这时——
砰。
枪声在背后炸响。
伊莲猛然瞪大了眼,看见兀鹫的身体一顿,像被击中要害的猛禽,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鲜血从他胸口炸裂开,溅在她的脸上,滚烫得吓人。
“——!”
兀鹫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还没来得及理解。
他缓缓低头,看见手里的系统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兀……鹫?”
伊莲僵在原地,抬头望去。
一个戴着兜帽、沉默寡言、向来不出声的高个青年,伊莲认出那是兀鹫亲信,他手中那柄沉默的自动手枪还在冒烟。
下一秒,从他身后走出的那个人——
哈克。
他一如既往穿着那身风衣,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却像极了剧院里走出帷幕的魔术师。
“你还真信我要救她啊,老头。”他摇了摇头,“你真是老了。”
他弯腰捡起那枚芯片,抛了抛,像握住了全世界。
周围的斑鸠成员一时间陷入混乱。
“他疯了吗……”
“谁开枪的?”
“怎么回事!?”
可在下一瞬,仿佛早有默契,一部分斑鸠成员迅速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兄弟”。
那一瞬,整个战场如同地狱翻盖。
清洗开始了。
哈克回头望了一眼战场的中心,那女孩还没死,倒在废墟边上,一副濒临崩溃的模样。她的脸上沾着尘土与血迹,像一只失了羽毛的乌鸦,张着口喘息,却发不出半点叫声。
哈克的嘴角翘起。
“其实我不想杀你,伊莲,”他说得轻巧,像在和风说话,“你只是跟不上我的时代了。”
他说完便转身,毫无留恋。
“再见了,下辈子再去月球吧。”
他踏入火光与人影交错的老旧走廊中,步伐不急不缓,仿佛只是离场的客人。
但下一秒——
“嘣——!”
一声锐响划破夜空。
他的身体几乎是本能般地侧闪,子弹贴着肩头飞过,在他左耳边划出灼热的轨迹,砸进后方的墙体。
哈克停住脚步,眉头一挑,笑了出来。
他没有回头,只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远处高楼方向。
“再见了,小白隼。”
他说完,脚步骤然加快,一头扎入混乱的人群之中。火光翻滚,人声嘈杂,再无人能辨出他的去向。
白隼松开扳机的手微微颤抖,狙击镜里那一抹身影早已模糊。
她咬紧牙关,狠狠一捶枪托,怒火像血一样灌入胸腔——
他杀了兀鹫。
那个一直掌管着斑鸠命脉的老头,那个亲手筑建灰岬的家伙,那个再怎么苛刻也未曾真正放弃过他们的人。
就这样,倒在哈克脚下。连反抗都来不及。
“混蛋……”她低声咒骂,却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开枪的最佳时机。
哈克跑了,带着他梦寐以求的贝尔芬格系统,带着背叛、鲜血与答案,一去不返。
她将视线重新对准战场。
废墟之间,伊莲瘫坐在地,肩膀不住地颤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周围是斑鸠的成员——那些曾并肩作战、喝过同一壶酒的同伴,此刻却举起了刀枪,像猎犬一样围向她。
白隼的心抽紧了。
她知道伊莲没法再战,那个女孩撑到了最后,却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而自己刚刚那一枪,没能帮她。
枪口缓缓转动,瞄准了逼近伊莲的几人,她辨认出他们的脸——都是熟人。
有人是训练时跟她搭档过的狙击手,有人是当年救过她命的老家伙,还有一个…
她小时候第一把枪就是从他那儿偷来的。
手指搭上扳机,她没有立刻扣下。
“为什么……是你们?”她呢喃着。
心里像被撕成两半。
一边是怒火灼烧,她恨哈克,恨这些人跟随他背叛斑鸠、杀死兀鹫;另一边,是迟疑,是不愿把子弹射进熟人的身体里。
可她必须做出抉择。
伊莲抬起头的那一刻,白隼看见了她眼中的绝望。那眼神像利刃,一寸寸剖开她的心脏。
白隼深吸一口气,重新锁定目标。
她不能再犹豫,她不允许自己犹豫。
指尖已扣上扳机,只差一毫米的力道。
然后,瞄准镜里,那个身影闯了进来。
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瓷白修长的双腿踏碎地面,动作优雅到不像人类,却带着无法忽视的护卫之姿。
她挡在伊莲身前,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职责。
白隼心跳陡然一停。
她不是没察觉过伊莲有事瞒着自己。
那天她隔了一周才回来,那天她对外面的事含糊其辞,甚至连自己的伤都是找理由搪塞。
白隼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她以为——那不过是某个失败的任务,是她与哈克的纠纷,是一些她不想说出口的伤疤。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
一个全副武装、如天使般闯进战场的非人少女。
伊莲从没提起过她,哪怕只字片语。
可那一刻她出现在战场上,没有迟疑,没有怀疑,直接为伊莲挡下了子弹与杀意。
白隼瞳孔剧震。
这一切解释得通了。那些缄默的夜晚、回避的眼神、忽然改变的行动节奏……
她终于明白,伊莲不是不信任她——而是,她早已有了另一个选择。
另一个守护者。
胸腔仿佛被一只钝刀割开。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想开枪,却发现自己的手再也抬不起来。
她应该感到安心的——那个重要的人被救了,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可她只觉得荒谬、屈辱、和……酸楚的嫉妒。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会是一台机兵?
她等了那么久,努力压下想问出口的一切,只为了不逼伊莲太紧。
可原来她根本不是唯一的答案。她甚至不是备选项。
而伊莲此刻终于抬起头——在一片混乱与腥血中,看到了那个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睁大,唇微张,声音几乎被战场淹没:
“……尤莉娅?”
白隼在高处静静地看着,看着伊莲朝另一个人露出震惊、依恋、几近失控的神情。
那不是她的名字,不是她见过的表情。
瞄准镜里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
“……至少她还活着。”她低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