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那一抹红色，那一抹红色也一样静静地在营养液中沉睡着。
他并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唯一能想到的词语，也就只有“复杂”。
李梓沐的这一步并没有跟自己讲，穆子川明白，她肯定又以为这一次有百分百的把握了。
但没有，就和蚁穴那次一样。
这一次对自己所谓治疗的人体实验差点导致之前六十五年的努力全部白费，要不是……
“……”
他不愿再去想，在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收回视线。
无论如何，梓沐活了下来，而且又成功地完成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冒险，就和她十二岁之后一直以来的人生一样。
这就足够了，穆子川想。
哪怕自己到现在都仍然无法确定之后梓沐是否会暴走，无法确定现在这个李梓沐是否还是之前那个李梓沐。
但至少…她回来了，不再借用助手机器人的身体了。
这就足够了。
他又一次抬起头，看着浸泡在绿色营养液中散开着长发的她。
“好好休息。
“……
“…等你回来。”
他接着苦涩地笑了笑，摇摇头，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
“爸！”
白色的自动门打开，穆子川立马就听见女儿的声音，下一个瞬间，他就感到胸口迎来了久违的，只有她能做到的猛烈冲击。
“妈妈怎么样了？妈妈怎么样了？”
穆子川看着自己胸口前的这正抬起头的姑娘，她人造的双眼里好像的确闪烁出了荧光。
“……”
他先是不说话，接着看向一边坐着的那名少年，最后还是将视线转移到了女儿身上。
这孩子上一次跟自己这么亲都是刚造出来不久时吧……
他苦涩地笑了笑，摸摸她银白色的长发，儿小女孩却因为久久没有得到一个像样的答案，紫色的瞳孔越发颤动起来，穆子川甚至感觉她的呼吸都会沉重不少。
“会没事的，Alice。”
他仍然抚摸着她的柔发，闭上眼睛，仿佛怀念着过去：“妈妈可是很厉害很厉害的……”
“我知道妈妈很厉害……但是——”
“妈妈其实比Alice想象里还要厉害哦。”
Alice说不出更多话了，好像一下子就被父亲的话堵住了嘴巴，她低下头去，又把整个身子埋进他实际上也并不多壮硕的身体上。
穆子川的确不禁回忆起过去，那一段曾被自己遗忘的美好时光，也是自己今后绝不会忘记的时光。
“但…妈妈再厉害也……”
“哎，Alice，别什么都往坏处想。”
父亲看着女儿，将女儿拉向一边，在少年另一侧的长椅上坐下。
“为了妈妈的开心也好，为了自己的健康也好，现在就想点开心的事情。”
Alice却又低下头去。
她对很多东西都印象深刻，可六十多年来自己一个人在“通天塔”经历的一切，都仅仅只是印象深刻而已……并不带着太多的其他情感。
穆子川是能看出她这样的情绪的。
“那，我Alice讲个故事吧。”
于是，他看向自己面前的白墙，呼出一口气，这样说着。
“讲故事？Alice又不是小孩子……”
“Alice不是很想听地面的那些故事吗？爸爸的确什么都不擅长……但讲故事爸爸还是有一点水平的。”
Alice又说不出话了，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关于母亲的大部分认知……其实有很多都是父亲告诉自己的。自己也一直……一直很喜欢，也很期待……父亲能再一次跟自己讲故事，嗯……
“……”
她低下头去，像是突然面对了什么羞耻的往事一样，脸似乎红红的。
穆子川明白，他只是感叹着轻轻笑笑，随后便讲起了一位神奇的女孩的故事————
很久很久，又或是并不久之前的某一天，在世界角落的某个小山村的小屋子里，一对平凡的夫妇生下了一个看上去并不平凡的女孩。
这个女孩自出生起便一直被村里的人们喜欢，都说：这真是一个天仙似的孩子。
是的，女孩长得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在最开始，这就是女孩最特殊，最不平凡的地方。
之后，女孩慢慢长大了，她越长越大，外貌也越来越可人。但小山村或许是因为太偏僻太偏僻了，里面的人们的思想似乎还跟不上他们所处的时代，于是他们个个争着上门做娃娃媒，个个都想要把女孩变成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女孩对他们所有人都摇头，每一个媒人回家的时候都显得十分寂寞，甚至打破了邻村那个媒人逢说必成的传说。
于是村民们也只好先忘记这件事，他们认为女孩今后一定会回心转意，只要等她再长大一些，更长大一些……
可，实际上也就是几年之后，也就是千禧年的那年春节，女孩的视线锁定在了一个男孩的身上，人们很快就发现女孩的视线是那样受着颤动。
——那个男孩大她两岁，甚至和她还是同一天生日，按理来说是很般配很般配的。
可村子里就是不允许他们两个人之间产生什么联系。
因为男孩来自外面的世界，他一直住着的家也是外面的世界，虽然老家的确是在村子里，但无论如何——男孩也是属于外面的世界的。
村子地观念守旧啊，他们都说，女孩子家家，别天天想着去外面去外面。他们还都说，外面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就像是一片看不见光明的黑暗冻土。所以，你就应当深深扎根在自己的故乡，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做个招牌，传宗接代。
他们阻挠着男孩与女孩的相见，可女孩就像是有着魔力，他们就是在村民们都注意不到的时候，在一个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相遇了。
男孩的确吃惊于女孩的美丽，他们也的确聊了很多。可少女却反而在那天之后安分了许多，于是村民们也都放下心来。
女孩十岁到十二岁的时间，只有一个变化。
她开始爱上仰望了，在每一天地夜晚都抬起头仰望星空，甚至可以做到在山上站一天，等待一个日出或是一个日落。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个高悬在天空的太阳。
因为，太阳是很温暖的……
可，就在女孩十二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父母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被她藏起的，被翻烂了页面的书。他们看不懂书上写了什么，但他们可以确定，这些书都是那个男孩带给她的。
那么，这些书便是蛊惑她心灵的书。
村民们气势汹汹地寻找女孩，可女孩——从此边无影无踪了。
“……”
父亲顿了顿，接着讲述女孩传奇的人生经历。
是的。女孩逃出了山村，一个人跑去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广阔，真的很广阔，女孩第一次感觉自己站立在世界之中，她兴奋地说不出话。
而她注定会是一只高飞远走的鸟儿。
女孩的外貌很快就被镇上的人们察觉到了，可这个从画里走出去的女孩却又像是幻觉一样，第二天就无影无踪了。
因为女孩一个人搭上了长途的巴士，一个人从世界的角落逃出，到了别的城市里。
可城市也很快无法满足她，所以她最后赶到了世界级别的大都市中，只靠她一个人。
自己一路来顺风顺水，因为外貌，总是有人帮帮扶扶。
但她在一次等车的途中被一位老绅士看中，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外貌，而是因为她手上捧着的那一本书。
那本她那个年龄绝无看懂可能的书。
她就像天赐的天才，老绅士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他邀请她去到自己的研究所里，他决心用剩下的时间好好培养这个未来可期的女孩。
小女孩从此便离开自己的长途旅行，潜下心来去好好探索那个她无限向往的星空了。
人们都说，女孩靠的无非也就是那点天赋和那一张天仙般的脸，可女孩并不在乎，她一头埋进对自己那样向往的太阳的观察当中。而在之后，女孩也的确证明了自己在任何领域都异于常人。
可有一天，少女却直冒冷汗，一反常态地，安安静静地坐在老绅士的研究所的门口。
老绅士立马发现了这个问题，而小女孩也没有半点的隐瞒。
小女孩发现，这个一直以来都这样温暖的太阳，在不久之后就要变成可怕的猛兽，咆哮着冲向她与整个世界——
父亲的故事却在这时突然断了章，他看向自己的右侧。
“Alice？”
“……”
穆子川之后看向自己左边，那个也在听着故事的，表情上同时写着震惊与疑惑的少年。
他只是轻轻地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面。
“嘘。”
……
Alice睡着了，在听着那个似乎是虚构的故事时。
艾彼看见穆子川轻轻地把她背起，接着就又变回了平常的那个样子。
他和他对视一眼，但彼此之间都没说什么话，就算说了话……艾彼大概也知道他要交代些什么。
不用担心的，我会好好看着。
于是他只是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并没有问出那个在内心里一定积压了许久的问题。
关于那个“问题”的问题。
“……”
太阳……咆哮着冲向世界的太阳……
“……”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等待，等待梓沐姐回来，接着…带着自己去与那个自己一直憧憬的太阳好好地见一面。
…也好了结……自己这一路的奔波。
艾彼于是又呼出一口气，靠在墙上，望着被洒上白光的天花板。
他很想再去多想一些东西，可惜这时候自己身边的自动门被里面的另一扇门猛地一冲，一下子就被打歪了。
他当场就拔出刀来做好架势，一有动静就立刻去按防护按钮，不过这些准备下一秒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好————！
“满血——！复活了——！”
梓沐姐现在肯定精神着呢。
……
艾彼看着精神百倍的李梓沐，李梓沐也偏偏头看向那边站着的艾彼，但接着就开始看向他的周围了，没有Alice，也没有穆子川。
喔。
她一下子就想清楚前面的剧情，挠挠脸，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向了眼前的艾彼。但艾彼只是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什么话都没说。
“嗯？
“我现在也不是贝塔了啊，没开声音屏蔽啊……艾彼？”
李梓沐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靠叫的才把他从不知道去到哪里的想象拉了回来。
“啊！喔……我，我在……”
“你啥情况啊？还发愣嘞？”
“啊……我…”艾彼也挠挠脸，视线偏向了一边：“我就是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梓沐姐你真的回来了，而且…一下子就和之前一样了……”
“……”
李梓沐大概是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曾经，但她现在更去在意的似乎只是这句话的表层意思。
“那可不是！我可是李梓沐啊！时间再怎么跟我擦肩而过，在之后我都会加速赶超回去哦？”
“嗯……”
艾彼苦笑着，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低着头，盯着亮白色的地板，他想抬起头去告诉梓沐姐穆子川去了哪里，可甚至这句话到了嘴边也都还是说不出口去。
“嗐。”
这孩子一有心事表现得就很明显，李梓沐对这点还是很明白的。所以她接着直接坐在了艾彼的边上。
“有话就得讲明白，艾彼，没必要老憋着，问吧。”
艾彼倒是对此猝不及防，看向李梓沐，而她只是对他笑笑，一副“等你说话”的表情。
“……
“刚才……子川叔他…跟Alice讲了一个故事……
“我知道这是一个故事！但是……我对这个故事……还挺在意的……”
艾彼于是这样说着，一边的李梓沐也很快地抛出一个问题。
“那穆子川那家伙编的故事可是一辈子都讲不完的啊……”
“就……”艾彼欲动的话又缩了回去，他看向一边的李梓沐，又想起穆子川，心里总是一阵阵地感到巧合。
“就那个…山村的小女孩……”
“喔，你指那个！我和他认识那段时间的事情！”
她的手撑着下巴，最后笑出来。
“他是不是又把村里人给改成性别歧视的老守旧了？”
“啊。”艾彼愣了愣，性别歧视和老守旧这些词对他来说不算是完全陌生，但多多少少也是生面孔，不过艾彼还是可以理解这些都是什么意思的。
“大概…是吧……”
“还没改呢，那家伙现在都还在追求那些东西吗。”李梓沐笑起来：“艾彼，你可别信了他的鬼话啊，我确实是自己一个人离家出走逃出的村子，不过走的时候也不是因为想去追他啊，我是去追逐理想了，和你一样，你懂吧？”
艾彼一直有些被动，现在也很被动地点点头，毕竟…他很明白为了梦想而上路的心情。
真的……让人怀念。
“啊…不过……”艾彼还是发现了一些区别的：“故事里的女孩确实…是为了追逐理想才离开的家乡……”
李梓沐在这句话后也好像呆了一下，随后又像往常那样微微一笑。
“这样啊……”
“嗯……”
艾彼低下头去，心情好像还是很低落，李梓沐仍然看在看在眼里，她知道这都不是他真正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艾彼。”所以她叫他，她也希望他可以问出那个问题，好让自己为那将息的烛火献上几束光亮：“留念太多可是走不动路的哦。”
“……”艾彼不说话了，像是颤着眼瞳，咬着嘴唇，连身上都渗出汗来，他知道那个故事是隐喻，所以他知道这个问题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感到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
“就是……
“故事里的小女孩…发现了…关于太阳的秘密。”
艾彼的内心难得有这样的狂风骤雨，他的手心湿透了。
但从外面看，这少年只是静静地，低着眸子，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
“嗯……”而李梓沐也静静地听着，微微笑笑。
“太阳会咆哮着冲向她与世界，究竟是什么意思？”
艾彼终于问出这句话，转过头来，双眼之中像是放入了闪烁的平静宇宙，看着李梓沐。
少年在故事的中途就意识到了这个主人公的原型，于是也在故事的最终明白自己最需要的答案……也能从这个原型的身上解答。
而曾经追逐梦想的小女孩看着如今追逐梦想的少年，脸上仍是那一抹不变的温柔笑容。
“你肯定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对吧？”
李梓沐站起来，将右手往前一伸，他们眼前立马延展出了一片星河。
这是艾彼从未见过的景象。
“艾彼。”而她的声音并不打算就此断绝，她将要一步步地撕开过往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谎言与包装。
“你听过吧，玛雅预言。”
李梓沐并不等待少年的回应，在他的面前背上手，轻轻地踱步着。
“在2012年12月20日后，太阳落下后将不再升起。”接着又转过身来。
“那个小女孩研究的东西，就是这个哦。”笑了笑：“结果发现是真的呢。”
“不过嘛……”脸上这时又像是浮现出了得意般：“还是有点小漏洞的。”
她之后将手解开，将星河揽在胸前。
“太阳……不是落后后不再升起。”
在星河的中央，那一颗巨大的火球猛烈地膨胀起来。
“而是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直到把自己都毁灭掉哦。”
……
——她将手一挥，那颗火球最终炸裂开来，整片幻想中的星河也随之灰飞烟灭。
艾彼坐着，双瞳止不住地颤抖着，连带了自己的身躯一起发生着地震，他不再说话，他明白着代表了什么。
地下城的确是地下城，可这一片地面，这永夜的冻土，却并不是真正的地面。
李梓沐看着这样的少年，无奈，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艾彼。”
她明白，他一定需要这样的一步，一定需要。
“太阳的最佳观测日，其实早就出来了。”
在明白一切真相后，你是否有拥抱他的勇气？
“9月27日，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