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专注于路线,余光中却总感觉她身后的家伙还在不断调整自己的坐姿,就像在一点点记录着什么。
她习惯一个人骑行,更习惯背后穿过的风。现在这点贴着她背脊的重量,像某种奇怪的警告标识:你身后坐了一个不会喊疼的东西。
一开始,尤莉娅的动作显得生硬,转弯时重心不跟,躲风时姿势笨拙,仿佛她的身体对“惯性”这回事一无所知。可伊莲没有教她,也没回头看一眼,只是加大了油门,让她自己学着应对。
风声越来越急,寒气从破旧的袖口灌进来,轮胎划过干裂的旧路面,震动从指骨一路传到肩胛。
而在这一切杂乱的物理感官之下,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事悄然改变了。
尤莉娅不再迟疑地环抱,而是学会了随着车身倾斜轻微调整位置。
她不再撞上她的背,而是在每一次刹车前就稳稳地收紧了腿部,让自己贴得更近,却没有多余的负担感。
她像是在学,像是在适应,又或者只是像一台优秀的程序一样,分析着什么叫做“合适的乘坐方式”。
伊莲突然意识到,她开始不再注意对方的动作了。那份异样感正慢慢消退,仿佛身后的,不是一个不会睡觉的兵器,而只是一个坐得有点紧的小女孩。
返程的路比过来花了更多时间,即使伊莲已经尽可能加快速度,但她毕竟还是一个伤患。她们又露宿了两个晚上,终于在第三天黄昏看到了灰岬的信号塔。
摩托越过最后一道断裂的高架时,伊莲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骑进灰岬。
她慢下速度,在那片被尘沙掩埋的路牌前停了车。天色正沉,灰岬信号塔的光在地平线上闪烁,像盯着她的眼。
“……啧。”
她低骂了一声,猛地把风景摘下来,揉了揉头发,疼痛感从侧腹隐隐传来。
过去这几天,她一直在奔逃、在压抑疼痛、在跟死亡抢时间。尤莉娅的存在是一个的意外——她把这东西带了出来,却从没想过该把它藏到哪儿去。
“尤莉娅。”她回过头。
对方正静静看着她,一如既往地无表情,眼中却倒映着她的脸。
“我不能带你进去。”
尤莉娅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伊莲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不适——对方那副没有情绪的反应,就像她早就知道这点,甚至从没期待被“带进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
她别开视线,挂挡、调头,沿着旧路转入一条更偏僻的岔道。
那是她和安童年时一起找到的防空洞,入口藏在枯井后方,用锈锁扣着,从没对任何人提起。
小时候她们把那里当作游戏空间,藏宝物、画涂鸦、讲不该讲的秘密。
伊莲骑得飞快,像是在逃离某种回忆。
二十分钟后,摩托停在一片沙石坡前。井口已经被沙尘掩了一半,铁锁锈得几乎断裂。她蹲下身,一把拉开锁链,拨开盖板。
“进去吧,顺利的话我明天正午过来找你。”
尤莉娅俯身,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下方,又抬头看向伊莲:“我会等你。”
“嗯。”伊莲应了一声,把一个备用电池和干粮包塞进她手里:“如果你需要的话。”
等井盖重新盖好,伊莲才坐回摩托车上,深吸一口气。
风又开始吹了,回程的最后一段路,安静得恍如隔世。
伊莲踏进灰岬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铁门口守着一个人影,是斑鸠的轮值人员。伊莲没说话,只抬起一只手,慢慢地把围巾往下拉了拉。
对方认出了她,瞥了一眼她侧腰处的血迹,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问,只点了点头,把门栓抽开。
铁门发出一声长长的哑响,像是故意提醒她——这里从不是归宿,只是容身。
她没有走主街,而是绕了条偏巷,她穿过锈蚀的脚手架,绕过堆铜的废屋,整条路一个人没遇上。
灰岬西侧有一栋废弃诊所,三层高,外墙被烟熏得发黑,药柜早就被人洗空,地下室泡在水里,连老鼠都不愿多待,但白隼把那儿当成她的落脚地。
伊莲也在那里昏睡过无数次,她知道白隼的习惯,也知道她在哪等人。
门没锁,像是从来都没锁过。
白隼坐在窗边,披着外套,半边脸埋在光影之外。她的头发剪得比几天前更短了,刘海被汗打湿,粘在额头上,像是才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她抬起头,视线与伊莲对上的一瞬,哑口无言。
伊莲只是静静地走进屋子,把门掩上,然后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受罚的孩子。
空气像是被什么压住,屋里很静,只能听见窗外晃动的塑料布和灯泡偶尔的嗡鸣。
“你消失了一个星期。”
“对不起。”
“我每天都去外边找你。”白隼站起身,伸手去揭伊莲肩上的外套,“我还以为你死了。”
伊莲没有接话,只是把上衣撩起来,露出包扎得草率的伤口。血已经干透,像一枚褪色的勋章。
白隼看着那道伤,语气没变,却手脚利落地去翻抽屉:
“躺下。”
伊莲乖乖地躺到一张沾满血迹的手术床上,而那些血迹,大部分都是她的。
伤口碰到药水的时候,她闷哼一声,却没躲开。
“这次任务出什么事了?”白隼低声问。
“出错了。”伊莲答。
“都错成这样?”
她点头。
白隼没再多问,只是继续消毒、缝合,动作熟练得像在修一件老机器,空气里是满消毒酒精的味道。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白隼说,“但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伊莲偏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她用指尖拨了拨床沿那道旧划痕——那是她和白隼一起刻下的,两个名字缩写,彼此靠得很近。
她的指尖停在那道划痕上,没有再动。
外面的风吹过年久失修的旧招牌,发出熟悉的声音。
“……安。”
“嗯?”
“我没死。”
“我知道。”白隼停下手,“但你带回了什么,比死了更难解释。”
伊莲猛地抬头,眸光一凛。
白隼没说更多,转身收起药箱,像是给了她一个机会,也像是给她一点时间。
“今晚你在这睡。”
“我可没求你。”
“你从来不求,”白隼顿了顿,“照我说的做。”
灯光昏黄,像是从旧日里照过来的。
伊莲躺下时,还能闻到白隼身上的味道。她没再说话,只是侧身,把头埋进臂弯里。她忽然想起那个被人遗忘的防空洞——一个只属于她和安的小秘密。
只是当时太小,还不明白“秘密”这两个字的份量。
现在她知道了。
伊莲醒得很晚。
阳光从破旧的窗帘缝里透进来,落在她脸上时已经接近中午。
“早安,安。”
她睁开眼,房间已经空了。
白隼不在。
但桌上摆着一盘早饭,面包是硬的,蛋也凉了,只有一旁的字条还带着些许太阳的温度。
“吃完别到处乱跑。好好休息。
——A”
伊莲盯着字条看了几秒,把它折好揣进外套。她
抓起桌上的面包咬了一口,干得像纸皮。
没时间给她浪费。
哈克那边得先去一趟——哪怕这趟任务彻底搞砸了,哪怕她只带回来了一身伤。
尤莉娅还在等她。
哈克的据点在集市后面,午后的集市热得发黏,空气里混着焦油和辣椒的味道。
伊莲轻车熟路地穿过几道生锈的铁门,进了那间藏身于集装箱后的仓屋。哈克正蹲在地上拆一台过载烧焦的终端,满手机油,见她来只扬了扬下巴。
“回来了?”他嘴角挂着那种半真半假的笑,“任务顺利吗?”
“我自己中止了任务。”
“了解。”哈克朝她包扎过的伤口扫一眼,“所以货呢?”
伊莲看到他的表情,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那里根本没有你说的什么货!甚至都不是一个旧反应堆!”
“你在质疑我的情报网络?”
“我在质疑你有没有骗我!”
哈克盯了她几秒,没继续回应她的怒火,而是耸肩叹了口气:“那任务就是失败了。”
“你知道我当时遭遇的情况,”她咬牙道,“能活着回来已经够不容易。”
“那是你自己觉得。”他拍了拍终端站起身,“可在这个地方,回来又没带东西的任务——叫‘赔本’。”
“你少来,”她直接打断,“上次贝尔芬格的分成呢?你答应回头给我的。”
哈克像听笑话一样看着她:“你都把我这次任务搞成什么样了,伊莲?你知不知道为了帮你善后,我得给人赔多少礼才能让那些大人物重新给我们派活?那叫成本。”
伊莲握紧拳头:“那是两回事。”
“不是。”他忽然收起笑容,眼神锐利起来,“你要活得久,就得记得,我们是搭档,不是慈善。一个人能带回几分货,决定她值不值得信任。”
“那你就是想赖掉。”她低声说。
“别用这么难听的词。”哈克摇摇头,像真心为她可惜,“我也是为了能早点送你上月球啊。”
伊莲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她清楚继续争下去只会让他更快撇清她。她要早点凑够去月球的钱,就不得不在这里让步,一单的钱还能再攒,但失去派单的人就得不偿失了。
当伊莲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哈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不过……我有别的事要做,如果你能帮上忙,也许这笔钱还不是拿不回来。”
伊莲停住。
“说。”
“大人物们,其实就是诺兰家族,他们正准备把贝尔芬格系统转移到北边的控制塔。老大要那玩意儿——”
“刚才还在夸夸其谈说什么信任的人,现在又准备黑吃黑?”
哈克抬手按在胸口,做了个夸张的大拇指手势:
“放心,我是为了大家,咱们的地盘,不需要诺兰家族在一旁掺和。”
“斑鸠和诺兰家族共治了灰岬这么多年,这么搞灰岬一定会陷入混乱。”
“斑鸠已经让姓诺兰的爽了这么久,也该把他们请下去了。”
“下一个是老大?”伊莲开口,“我知道是你想要那东西。”
空气顿时沉了半拍。
哈克收起笑容:“真聒噪。我给价,你出力,你的伤你自己负责。”
“还有?”她问。
“带上我派的人。别想着单干——我得有人盯着你。”他从桌面推来一张粗糙线路图,纸张边缘还沾着焊油,“明晚我的人会和你汇合。”
“你怕我私吞,”伊莲低头扫了眼,没接图,只把它推回去,“潜入行动我一个人成功率更高。”
哈克把手收回,轻轻敲桌:“没得谈。要么照做,要么滚回家慢慢攒你的月球梦。”
伊莲盯着他几秒,点头:“三成预付。医疗、弹药、情报钱,我先拿。”
哈克哂笑:“真把自己当雇佣兵?失败者还想要预付?”
她不说话,只抬手摸了摸肩头缝线,血渍已渗出。
哈克最终抖了抖指尖,从抽屉扔出一小袋筹码:“两成,够不够买绷带?”
伊莲抓起袋子,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门在身后重重合上,仓库的火花继续迸射,像是谁在暗处咬牙磨齿。
太阳快落到屋顶,距离伊莲答应好的正午已过去几个小时。
她绕过一道铁丝网,翻进那块荒废已久的混凝土掩体,找到了那块被人遗忘的深井。
下到最深处,空气闷得像发酵的锈水。
她推开藏有尤莉娅的那扇门。
少女依旧坐在临时搭起的床垫上,眼睛闭着,金属脊柱与背后的回路微微振动,似乎处于低功耗待机状态。她身上披着伊莲昨天扔下的风衣,已经被灰尘沾得发白。
像是一尊被遗落的神像。
伊莲蹲下来,靠近那张简陋的床垫。
“……你不是兵器。”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也不是人类。”
她伸出手,在犹豫之后,指尖轻轻碰了碰尤莉娅的脸庞,那里有一块金属接缝,是她用摩托车载着少女时,觉得冷得像刀子的地方,如今却仿佛连冷意都在休眠中褪去了。
“你是个……麻烦蛋。”
她叹气,确认尤莉娅的生命体征还在,她把风衣重新拉好盖住尤莉娅的肩膀,起身离开。
伊莲出了洞口,望向远处闪烁着的信号塔。
她不能让尤莉娅就这么等着。